■李楚萍
父亲的抽屉里躺着一本《全国路线指南》,泉州到广州的折痕最深。纸页边缘洇着茶渍的批注密如蛛网:“潮州韩江大桥晨雾重”“揭阳锡场镇有老修车铺”“广州滘口客运站第三根柱脚藏应急钥匙”。这些蝌蚪般的字迹,是他用几十载车程写给大地的情书。
三十年前,汽车运输总公司的老司机们都有这样的本事:把整张中国地图刻进骨骼里。父亲说,当年他开解放牌卡车第一次碾过闽粤界碑时,月光正把潮汕平原浇成锡箔,悬崖边的碎石路窄得能听见车轮碾过虚空的声音。我总疑心那些惊心动魄的弯道已生长进他的脊梁,否则,为何后来他握方向盘的姿势总带着某种与重力对抗的倔强?
20世纪90年代改开长途大巴后,他的泉州至广州专线成了流动的市井。厦门商人托运的佛珠在行李舱窸窣作响,石狮裁缝的蕾丝布料铺满后排座位,晋江鞋厂女工们用鳗鱼干和铁观音填满每个缝隙。沈海高速尚未贯通的年代,他记得每个县城边缘必有的“司机饭店”——揭阳的隆江猪脚饭配凤凰单枞,惠州横沥镇的枸杞汤氤氲着罗浮山的晨雾,东莞道滘裹蒸粽的苇叶总粘着虎门渡轮的咸风。
2010年的秋天,父亲送我去漳州上学。他弯腰把我的行李塞进小车后备厢,动作熟练得仿佛在安置某种易碎品。国道324线上的凤凰木正烧得炽热,后视镜里连连倒退的刺桐花模糊成流动的晚霞。“当年我开这条线的时候……”他的开场白总是以年份为坐标,那些关于砂土路改柏油路,收费站变迁的絮叨,此刻听来都成了加密的叮咛。
如今我书柜里躺着父亲退休时交接的《行车日志》,牛皮纸封面烫着“闽运集团”褪色的金字。1989年3月17日的记录格外潦草:“广州返程遇暴雨,在汕尾载过避雨的惠安新娘,嫁妆里的漆线雕匣子硌坏了座椅弹簧。”这页夹着半张泛黄的糖纸,是当年新娘子塞给他的冬瓜糖包装,糖渍还粘着某段未尽的祝福。
清明返乡时,我在老车库发现父亲用粉笔在墙上勾画的虚拟路线。褪色的箭头指向漳州、潮汕、南安,最终都收束成归家的弧度。墙角的工具箱里,当年修车用的扳手依然泛着幽蓝的光,让我想起某个遥远的清晨,少年抹干眼泪,对着后视镜练习微笑的神情。
智能时代的路途太笔直,笔直得容不下父亲用半生车程写就的皱褶。智能导航也不会告诉你,人生最珍贵的坐标往往藏在泛黄的书页间。当我在高速路口犹豫不决时,总听见记忆里沙沙的翻页声——父亲的手指正划过发脆的纸页,把整个世界的沟壑与坦途,都轻轻折进我生命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