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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铁犁 2025年06月14日

■蔡安阳

老屋墙脚的犁耙又蒙了层薄灰。犁柄上的凹洼还在,那是父亲四十载耕稼刻下的指纹,摸起来像田塍上踩得瓷实的土路,带着日头晒暖的温意。铁犁刃口的缺角也没变,那是二十年前我懵懂磕在田底顽石上的印子,他却笑眯着眼说:“做田人嘛,哪有不碰着石头的。”

春耕时,父亲牵着老牛“阿黄”蹚进水田。牛蹄踩碎水面的晨光,犁铧翻起带稻茬的春泥,在朝阳下泛着油润的光。他左手攥着牛绳,右手的竹鞭轻轻晃:“阿黄莫急哟。”插秧时,他的手指在水里灵动得像游鱼,秧苗排得比竹篱笆还齐整。我们蹲在田埂上数秧行,数着数着就追起水里的鲫鱼苗。傍晚收工,他的蓝布衫能拧出水珠,却把鼎锅里最肥的鲫鱼夹进我们的粗瓷碗。

暑天的地瓜垄里,父亲的草帽檐挂满汗珠。他半跪在松土上理藤蔓,粗糙的手掌轻轻捋顺每一根:“藤乱了,地瓜囡囡就长不胖。”锄头起起落落,杂草翻出根须,露出粉嘟嘟的地瓜芽。正午日头毒得很,他后背的蓝布衫结出白花花的盐霜,像落了层细雪。

农闲时,天井就是他的“工寮”。刨子在木料上“沙沙”推过,金黄的刨花扑簌簌落满青石板。家里的犁耙父亲一得空就翻出来修——中学那年我在灯下背书,他喊我帮着扶犁柄,我不耐烦地嘟囔:“这老古董,换个新的嘛!”他没吱声,铁锤敲着铁钉“当当”响,震得我掌心发麻。那时不懂,为何他总对着旧犁耙补了又补,直到自己挑起家门,才懂这“惜物”里藏着的心思。

最难忘秋收后烤地瓜。父亲在田头垒起土窑,柴火将土块烧得通红。他把带泥的地瓜埋进热灰里,火星溅到手背也顾不上,我踮着脚直催:“好了没?挖出来看看嘛!”他就着搪瓷缸喝口凉茶,笑说:“好物事要慢慢候。”等地瓜皮“滋啦”裂开冒白气,甜香漫满整片田坂。他掰开滚烫的地瓜,金黄的瓤在夕阳下闪着光,先塞给我们小的:“慢些啃,莫烫着舌尖。”

父亲只读过几年私塾,却把道理种进日子里。田里的稗草长得像稻苗,他拔起来说:“空心的草,长不成栋梁。”厝边来借农具,他总帮着扛到地头:“搭把手的事,莫嫌麻烦。”我们写作业时,他粗糙的手指点着本子:“账目算准咯,就像田里的工夫,偷不得懒。”

如今我带着囝仔回老屋,摸着犁耙讲从前的故事。田里的稻子黄了又青,父亲留下的话却越来越透亮:人生啊,像犁田要踏实,像烤地瓜要耐心。父亲走了,但他把最金贵的东西留给了我们——不是田产,不是银钱,是骨子里的“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