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莹
很多时候,我在月下双手掬起一捧水,仿佛也接住了月亮。它从遥远的地方走来,穿过尘埃,时辰一到,它便漏下指缝,又起身远走了。
童年的月,是播撒在田野里的梦。
小时候,住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家中。爷爷退休前是语文老师,在我咿呀学语的年纪,就教我背诵《唐诗三百首》。我连大字都还不认识几个,磕磕绊绊地背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诗句是什么意思?望明月为什么要思故乡?我抬头问天上的月亮,它只是孤单地悬在空中,泛着清冷的白光,并不理会我。没关系,我也不是真的在乎,只是背诵得好,就会得到一颗糖果的奖励。我揣着背诗换来的糖果,高高兴兴地出院门找小伙伴玩耍。家门外是广阔的田野,夏天的夜晚,月亮毫不吝啬它的皎洁,无声地洒下一片清辉,又幻化成无数闪光的萤火虫,一群孩童一手拿着玻璃瓶,一手抓着捕虫网,在田间跑来跳去,好不快活。
等玩累了,几个人就在高高垒起的谷堆旁席地而坐,嘴里含着糖果,哼唱那时流行的儿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而印象中的爷爷总是喜欢在月下练习水墨画。月光铺开在泛黄的宣纸上,墨色从他的笔尖悠悠晕染开来。儿时的我不懂,这么昏暗的光线,爷爷能看得清吗?而现在的我明白了:意境在心,提笔便是人间绝境。
少年的月,把深情镌刻于书本之中。
上小学四年级时,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起《嫦娥奔月》的古老传说。李商隐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离开了心爱的人,长生不老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那时的我,只当月亮是神仙的宫殿,是高处的玉宇琼楼,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仙境,却不曾想过,一个人的广寒宫会有多么凄冷。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人生的孤独、生命的凉意,并不是服下仙丹就能避免的。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在高一的课本上,我第一次读到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作者优美中略带惆怅的笔调,令我久久不能自拔,仿佛生命也如这月色一样,只是虚幻缥缈的梦境。
记得后来离家去远方上大学的夜晚,坐在绿皮火车上,铁轨旁高大的树被乳白色的月光浸润,世界如此安静。我在车上捧着一本季羡林的散文,“我曾到过世界上近三十个国家,我看过许许多多的月亮……但是,看到它们,我就立刻想到故乡那个苇坑上面的小月亮。这些广阔世界的大月亮,万万比不上我那心爱的小月亮。不管我离开我的故乡多少万里,我的心立刻就飞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读懂了乡愁,轨道外的月亮仿佛也变得哀怨起来。
而如今的月,是绽放在岁月里的画。
人生已过近三十年,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而我也学会了与生活中的种种和解。如果有个人愿意在月下敲门,给你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惊喜,便是恩赐;如果没有,那便自己在窗前围炉煮茶,将岁月赏作温柔晚霞。后来,人生的每一场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彼此不必言说,也有惺惺相惜的懂得。
月光还是少年时的月光,它走进唐诗、宋词里,那些美好的词句,洒在我人生的扉页上,更落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到如今,我才明白,人生啊,就像童年的萤火虫,飞过无人问津的年岁,在夜晚燃烧小小的生命,为赶夜路的行人照亮方向,如同这月亮一般,悬挂在高高的夜空,让这黑暗的世界有了希望。
当我再次于水中掬起一捧月,所有的希望与失望,都化作漫天萤火飞舞。而当我抬起手,月光汩汩而下,那一刻,我嗅到了人世间的美好与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