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杰
一年里,有那么几个节令是要与“故乡”连结在一起的,清明就是其中之一。
闽南俗谚:“清明不回无祖,年兜不回无某(某:闽南语妻子的意思)。”这话我是听村里老一辈人讲的,父母并不在我面前讲。他们顾念我是上班族,请假不容易,有许多个除夕夜,我都是在单位的夜班度过,父母习以为常,年庆节日,我回与不回,他们从不多说什么——有时他们可能也知道,我也并不总是那么忙。
回趟老家不过半小时车程,可我似乎已然是个远乡的人。
每次我和父亲说了,周末要回老家,父亲总要到楼下等,甚至走到小区门外翘首盼望,远远看到我的车近了,脸上已经笑开了花。
清明到了,总该回家的。
毕竟,谁制定下的清明节可以“前后十天”祭扫的传统,时间上有够宽容。相较许多大家族浩浩荡荡祭扫的庞大阵仗,我家的祭扫队伍实在是人丁寥落。父亲排行老大,他有六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六个姑姑。许多年前,每年还会有一两个姑姑和姑丈来参加,随着姑姑们年岁增长,祭扫这事也就淡了。这些年,上山的队伍就剩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和我。许多先人的墓穴不知所终,现在,每年只剩祭扫爷爷奶奶的了。
只是,每年的这趟祭扫,正成了愈来愈难的远征。爷爷奶奶的安息地,原来路还好走,他们的坟地前曾经有棵重阳木,长到有合抱粗,某年被人掘走卖钱了。曾经是拖拉机可以开上来的山路,经不住年年雨水冲成沟壑,又逐渐被荒草掩没。
从记事起,我的农村老家,向来对节庆祭祖只随大流,凡事精简。小门小户,对清明过得仓皇,并不敢抱有什么“慎终追远”“孝廉传家”的念头,无非是亲人们共同去血脉的起源地,感受亲情的恩泽罢了。这一年一次的重逢,正在演变成奥德修斯回归般的艰难。大学时代,有个想纠正我普通话的学姐给我录了一盒磁带,里面有石评梅的《墓畔哀歌》,学姐的声音长存在我记忆的角落: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每年的清明,我家也并没有吃传统的润饼菜,也没有什么特别荣耀的事情要昭告先人。踏着雨后泥泞的山路,母亲一马当先,手持割草刀,劈开一条路,父亲则是肩扛锄头,把横亘面前的荆莽砍翻……清明前后的天公,是很有些反复无常的,雨说下就下,而且不是“雨纷纷”,有几年,我们就被突如其来的暴雨给淋得狼狈不堪。
要找到爷爷奶奶的长眠地,实在不容易。山路逐渐湮灭后,就靠人工种植的果木指引,果树逐年被藤蔓缠绕枯死倒伏,这时就只能靠人脑导航。去年清明,我劝腿脚不好的父亲不要上山了,我说我一定能找得到。可是,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我努力辨识前年我用小砍刀在沿路大树留下的划痕,却是一无所获。在寂寂青山中,我徘徊惶惑不已。最后,还是靠着母亲的记忆摸索找到的。
在半山烟雨中,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涌上了李密《陈情表》的句子,“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我知道,不是每段返乡路,都能成就一段《奥德赛》。人类的基因链,那么细那么脆弱,怎么架得住这山路蜿蜒、衰草芜蔓的侵蚀?
回到家,母亲照例要拜下土地公。和很多闽南家庭神龛巨大、神祇云集不同,老家只有一尊不足半尺高的“土地公”,土胎泥塑、样式古朴,陪着我们从老家的旧厝,迁移到父亲年轻时营造的石头楼房,后来那个叫“后埭”的村子消失,“土地公”又和我们一起回迁去安置房。
上山,下山。母亲一路上话很少,我猜想,她在趔趄攀爬时,也是在努力寻找记忆的印记,还有,她会不会也担心,以后,我们是真的会找不到故乡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