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从镇上返城,途经一片麦田,我临时兴起,把车停在麦田边,沿着田间的土路,踱进去。这时已是黄昏,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涂抹成金黄,将余晖斜洒在麦田里。我,簇拥着我的麦子,被笼罩在一片金光中,若有鸟这时从高空飞过,俯瞰下来,也许会认为我不过是一株行走的麦子。
麦子及膝,还没有抽穗。它们在努力拔节、生长。淡淡的清香氤氲在空气中,缭绕在鼻翼边,让我想起一幕场景:母亲在鏊子上烙饼,我蹲在旁边,抽动着鼻子,闻那香香的味儿,等待着母亲将第一张烙得金黄焦酥的饼揭下来。在我旁边耐心蹲着的,是那只大黄猫。母亲笑着,说一声“馋猫”,不知道是说我,还是说猫,还是说我们两个。
当我走进麦田的那一刻起,内心的喧嚣便渐渐平息下来。人至中年,内心便是波浪卷涌的湖水,总有风让这湖水无法平静。现在,那风消失了。
我站在麦地里,总感觉自己是站在大地中央。是的,大地的中央。世界一下子虚化,远处城市的高楼和人群遁去,所有的背景隐去,只剩下我,头顶苍穹,脚踏大地,心中升腾着莫名的充实感和力量感。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只要双脚不离开大地,便力大无穷,所向无敌。是大地母亲给予了他力量。
麦地在我面前浩浩荡荡,延展而去,遇到一个村庄,绕过去,继续蔓延。这个村子被麦田围绕着,只有几条并不宽的路,像村庄的触须伸向远处,表明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突然羡慕起这个村子里的人来,夜晚,人们肯定会有美梦吧,梦里也能闻到麦子的清香吧。
有几柱炊烟,稀稀落落,从村庄袅袅地升起来。炊烟是一种温情的召唤,召唤在外的亲人放下一切,回到这炊烟下。那一刻,我恍然以为,那是我老家的村庄了,这几柱炊烟中,有一柱是我家的,炊烟下,母亲正在锅灶前忙忙碌碌,偶尔抬头看一眼门外,等待我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有刺猬走在路上,慢吞吞地,从这边的麦田到那边的麦田去,像是去赴一个期待已久的约会,结果已成竹在胸,所以气定神闲。野兔却是急匆匆的,那灰色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闪,转瞬就不见了。这片麦地是它们的,我只是偶然的闯入者。
我愿做麦田的守望者,着破衣烂衫,头顶破草帽,冒充一个稻草人,伸展双臂,歪歪斜斜地站在麦田里。有鸟飞来,落在我的草帽上,落在我肩上。我有时会吓唬它们。有时不会,一动不动,任凭它们在我身上唱歌、嬉戏,直到黄昏来临。
喜欢诗人海子的那首《麦地》:“月亮下/有十二只鸟/飞过麦田/有的衔起一颗麦粒/有的则迎风起舞,矢口否认……”有人说诗中的“鸟”偷窃人类的粮食,还矢口否认,诗人在营造“鸟”这个意象时,是将其作为反面的、情感上厌弃的意象的。但我却觉得如果不站在农人的立场,不深层次去解读,这鸟倒是蛮可爱的,就像顽皮的孩子,刚偷吃了西瓜,嘴角明明残留着汁液和瓜子,却还歪着头否认,说我没吃啊。
回到城里去,这晚的梦里,很可能会有麦田,无边无际的麦田,有鸟驮着月光一只只飞过,也许是十二只,也许比这要少,也许更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鸟都来自我的故乡,从我的童年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