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凌鹤
我一直在寻找,寻找一种记忆,为了母亲。
我回到老家,看到大门联“书香永驻合和馆,骨气长扬侯伯林”,难免感慨万端:母亲不在了!
然而,精神的母亲还在——我的眼前,一直叠印着母亲的垫肩布——一块补丁复补丁的时人看起来不入眼的垫肩布!
母亲的垫肩布,是母亲用生活塑造的生命象征。
母亲出身在老家靖江村的一个贫苦渔家,排行老二的她年少时就用垫肩布担当着外公家的家务。直到25岁,母亲与我30岁的父亲成婚,走入合和林家,成了侯伯林氏的一员。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为了配合叔父们的地下革命斗争,母亲毅然披上垫肩布挑着鱼担到泉州给组织送情报,完成了从渔家女到地下交通员的角色转换。新中国成立后,母亲参加生产队劳动,参加县里兴修水利活动,垫肩布承载着她的栉风沐雨。
可是不久以后,母亲的垫肩布更多的是承载着她的忍辱负重。那时候,合和林家遭遇了变故,我家的日子更不好过。倔强的母亲,只能早出晚归地干泥水小工的重活,帮助父亲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在我的印象中,自从那时起,垫肩布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母亲孱弱的但还能够支撑高强度劳作的双肩。泥水小工的重活,也不是天天都能眷顾的,碰到运气,打点短工,一整天挣个8毛钱,就要谢天谢地。六口之家,要生存就要付出,母亲的垫肩布总不敢卸下,一旦有短工打,母亲就马上出动,尽管她那时已年过四十,不及当年。有时母亲收工回家,会呷几口小酒,还自嘲说是“可以舒筋活血”。后来,母亲给拖网人家挑饭;再后来,母亲在家打土坯;再再后来,母亲只好在橹行夹海带苗……说起打土坯,我总会心酸。老家走船人总要在船上筑船灶,最基本的材料就是土坯。十来岁的我,跟着母亲打起了土坯。我们先到南城角或山地里挖土,挑到合和古厝的空地上,然后挑水浇土,搅拌成黏状,再把黏土浆舀到木筐里捣实,方可取出,待风吹日晒干后,应走船人招呼挑到船上。一块土坯5分钱,所做的工序不少,万一碰到下雨天,那麻烦就大了,要轻手轻脚地搬运到老家凹屋的厅堂里晾着,不然便前功尽弃。母亲就是在那段日子里给我缝上了一条小垫肩布,让我感悟到生活的不易。
就这样,年岁越来越高的母亲,依然把那条破旧的垫肩布视为庇佑我们一家的福神——一块块的补丁,就像一次次圆着她的梦——她才坦然。
对那段过去的经历,我会心酸,母亲却坦然,因为她心中永远保存着那块补丁复补丁的垫肩布。20世纪80年代中期,老家凹屋翻建,60多岁的母亲还披上她的垫肩布干起她的老本行,而且一招一式仍然那么中规中矩。直到90岁高龄,母亲还在老家新居边的一空地上种些蔬菜,圆着她担当的梦,即使她已经把垫肩布供奉起来……
如今,母亲不在了,但精神的母亲还在,因为母亲的垫肩布还在,因为母亲用生活塑造的生命象征还在!
母亲的垫肩布呀,与父亲的“药厘鼎”一样,永远都是合和林家——我们儿孙一直寻找的记忆,更是我们儿孙一直缅怀的经验和崇拜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