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喜
我家是一个中医世家,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经营着一家小药铺。对于中药斗柜里的那些中草药,年幼的我只关心像山楂、百合这样好吃的药材,其余的则一概不大关心。后来,再大点时我便开始踩着凳子去辨认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名。父亲总是很忙,偶尔会在闲暇时向我讲起它们的功效。其中讲到茵陈时,他意味深长地告诉我,刚出生后我的黄疸就是用茵陈配合其他几味中药治好的。那时的我虽然还不懂黄疸是一种怎样的疾病,更不能理解其中的药理,但一想到从出生后我的身体里就融入了这味药,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在抚摸着我的脏腑。
出于好奇,我很想看看这个最早陪伴我的草药究竟有着怎样的形状,于是便拉开抽屉,用小手摸索了起来。它有着和名字一样绵柔的触感,像艾绒,又像野棉花。虽然被阴干的草本皱皱地蜷缩着,但留在手上清幽的香气却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那些年父亲的药铺刚刚起步,我们一家六口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父亲总是省吃俭用,而母亲则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改善我们的伙食。从榆钱炒蛋到槐花麦饭,从曲曲菜到茵陈饼,故乡的土壤赐予了我们清苦中的幽香,也让苦难有了知足的底色。茵陈就这样贯穿着我的童年,然而我却很少有机会到山野中去看看它本来的样子。后来,待我们长大了些,父亲才在我们的央求下带着我们上山去采茵陈。
和想象中深山采药的艰辛不同,我们几乎没走多少路就停在了山脚处的一块麦地上。这片早春的土地虽然还透着些许寒气,可大大小小的野草早已先于麦子探出了脑袋,从星星点点慢慢连成一片。父亲随手从地里拔出一株茵陈向我们再三叮嘱:卷曲的羽裂状叶子,通体白色绒毛……我知道药材关乎人命,即使易于辨认,父亲这样再三叮嘱也自有他的道理。北方二月的茵陈,因为绒毛的缘故远远望去像沾着早寒的霜气,蓝绿的颜色更让它平添了一种高冷的气质。听父亲说,到了四五月份小小的茵陈就会蹿成很高的蒿草,到那时它绿色的枝叶就与其他蒿草混在一起,极难辨认。有时我也在想,茵陈是否也像极了许多人的一生: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采茵陈的过程并没有多么艰辛,我们只需将茵陈整株从地面上拔起,然后抖落多余的泥土即可。不一会儿,我们姐弟四人的袋子里便已塞满了茵陈,收获的喜悦充盈着我们幼小的心灵。但对于采药,如今在我脑海中定格最多的却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的温馨画面。我们时常早上出发,父亲走在前面带路,我们四个孩子走在中间,母亲则在最后面照应。在茵陈散落的坡地上,我们一家人低头劳作的画面像一群拾麦者,又像蒲公英散开的种子。有时我们也会从下午拔到太阳落山,寒冷的气息催促着我们走下山坡。在夕阳中,一个清苦而快乐的家庭,一路上希望播撒成欢声笑语。
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比怀念那样的画面。也许当时被采摘、阴晒后的茵陈并没有卖出多少钱,可春天总是让人无比期待,就像此刻我无比期待着能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微苦而清幽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