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蓉
到了这把年纪还说我爱什么,这种爱就是骨子里的东西了。
我的爷爷生前酷爱弹唱南音。有一次,家里已无米下炊,奶奶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爷爷却拿了二弦,说:“无米我来偎啊。”(家乡话舂米说成偎米,拉二弦说成偎二弦。家乡有一童谣:偎米偎啊偎,偎米偎谷饲大鸡……)可惜爷爷20世纪60年代就去世了,我印象里关于他的记忆都来自家里大人的描述。
当年家里弹唱南音的乐器如二弦、三弦、琵琶、洞箫等,一应俱全。家里叔伯们大都会弹奏,特别是七叔,样样精通。二十多年前,在夏天的夜里,只要七叔在家门口一坐,二胡一拉,村里在家门口纳凉的乡亲就会陆陆续续过来坐,等吹拉弹唱的人差不多到齐了(基本是同族兄弟),一场即兴的南音演唱会就开始了。他们的嗓音粗哑,没有丝毫细致温柔或稍加修饰的地方,音调又高又长时还往往唱得脸红脖子粗。小时候的我经常沉醉在这样的歌声里,一种最原始最本质最纯粹的东西就蕴含在这歌声里,并在我的生命里潜滋暗长,哺育我一生。如果大舅公(我奶奶的弟弟)有来我家做客,更是给我们全家带来很大的快乐。夜里吃完饭后,这些大男人们又都喝了些酒,于是即兴演唱会毫无疑问热烈开场。大舅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能边唱边演,让全场的人都乐开了花。此时此景,最快乐的人应该是奶奶了,她看着这一切的慈爱、满足、幸福的笑容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那时候的我并不懂得那些歌词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咿咿呀呀的很有味道。直到后来学了古文,才发现歌词是那样优美,越品味越有意思,如《孤栖闷》里的“为伊人减玉容损冰肌……忽然听见杜鹃叫声悲,更深花露滴,星稀月明时”;如《望明月》里的“望明月,如镜团圆,坐对熏风教人困倦”;还有三叔爱唱的那首《三千两金》,我记得第一句歌词是“三千两金,费去尽空”,当三叔唱到“钱散银散盘缠空,我今不得去上京”时,我就想象着芗剧里经常看到的场景:一个落魄书生,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真是凄凉得很。
七叔、三叔的洞箫吹得最是不赖,后来我读苏轼的文章,找到了对他们吹箫声的最恰切描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正是南音的歌词,使我从小对古代陈三五娘、郑元和李亚仙等才子佳人的故事了如指掌,对优雅、美妙、抒情的文句一往情深。因为习惯了叔叔们粗犷的歌喉和唱得脸红脖子粗的形象,以至于长大后第一次听到闽南话叫作三用机的唱机播放出来的南音时,我还觉得奇怪:不对呀,怎么都是优雅的女声在演唱呢?南音怎么是这样的呢?不对不对,应该是我家叔叔唱的那样。
那样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很勤快地泡茶,并站在边弹边唱的人旁边,随时准备着帮他们翻曲谱,虽然因为我识字还少,并不知道他们唱到哪里,有时一句或一个字咿呀好久,我以为早就应该唱完了,屡次伸手想翻页过去,却被唱的人用眼神制止,原来居然还在原处,我当时那样子真可以用“煞有介事”来形容。我的爷爷辈、父辈这些人吹拉弹唱大都会一些,据说这得归功于以前曾祖父为了让儿孙学唱南音,还设了诸多奖励措施。
我老家本来在南安九都土楼蓬州,后来搬到了华安。本村南音的演唱在20世纪80年代还比较盛行,但随着故去的老人越来越多,村里会唱南音的人已不多了。原来弹唱合奏的重要人物有拉二弦的大伯、弹琵琶的三叔,两人已于前几年去世了。原本为了教本村的孩子学唱,得把曲谱歌词抄在大张的牛皮纸上,这事一直是大伯做的,他的毛笔字秀气得很,现在这事也没人做了。我仍记得年近古稀的大伯,瘦瘦小小的身子俯靠着桌面,戴着老花镜,噘着嘴巴,在那么大张的牛皮纸上认真地一笔一画抄写的情景。如今精通各类乐器的也只有七叔了。而我年轻的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七叔,一转眼也已进入古稀之年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叔伯们那粗犷的歌声。他们的歌声深入我的灵魂,在人生的长河里抚慰我心灵的每一个角落。亲爱的叔伯父们,我爱你们,我爱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