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艳艳
旧时乡村,常有贩夫走卒挑担游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时回荡在乡里头尾。
“买金银……买香烛啰……”卖金纸的大妈嗓音清亮,极具穿透力;“麦芽膏……养脾散……”卖麦芽糖的老爷爷声音低沉沙哑,令孩子们最为惦记;“收鸭毛鸡胗膜……臭铜烂铁破拖鞋啦……”收废品的大叔中气十足,尾音拉得很悠长,仿佛为了留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去翻找家里用完的牙膏管、穿破的拖鞋……
而卖农具的中年汉子,却从不扯开嗓子喊,只是用一把镢头敲击挂在担子前的另一把镢头。“当啷——当啷——”贩夫与买家的默契,在钢铁与钢铁碰撞的召唤中展开。
穷乡僻壤,一把农具哪怕用到豁了口、断了刃,不到万不得已,人们是断断舍不得掏钱买新的。所以当住在学校边上的大婶要买锄头,我们一群刚放学的孩子,便忍不住好奇围拥着看热闹。
汉子的篓筐里,真是啥家什都有:锄头、铁锹、犁耙、镰刀、柴刀、菜刀、镢头……都是沉甸甸的家伙,难怪别人挑担用竹扁担,而他用的是一根粗壮的圆木棍。
他拿出一口蛇皮袋铺在地上,再将筐内的锄头镰刀们取出一溜排开。一把锄头十八元,大婶只想给十元。俩人便开始了讨价还价的拉锯战。
这笔买卖最终成交了。汉子抬头看了看天,神色黯然地叹了一口气。
尽管天色已暗,他还是耐心地反复调试,将一块方正的小木块刨成厚度适宜的垫片,嵌在锄头与木柄的连接处,帮大婶给新锄头安好木柄。
他深吸一口气,半蹲下身,弓起背,重新挑起那个沉重的担子,迈出三两步,便停下换了一个肩头。
“早上四点多就出发,挑这担翻了一座山来的。一毛钱没赚,还赔本了……”他的声音就像丝瓜络刷在土瓮上那般喑哑,像是在喃喃自嘲,又像是将内心的无奈说给谁听。
可谁也没在认真听。大婶顾着喜滋滋地欣赏她的新锄头,我突然想起回家晚了要挨骂,便跟小伙伴们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奔跑着回家。
那个汉子应该也走得很急,连“当啷当啷”的声音也顾不上敲响。
大约过了两个月,我又见到了这位卖农具的汉子。
那是一个秋日的中午,我们正围坐在破旧的八仙桌前吃饭,透过窗户,我突然发现他正在我家厨房门前探头探脑。
善良的母亲看着那徘徊不定的身影,猜到了他的来意,便掀开灶上圆圆的木锅盖,将锅底的饭连同焦黄的锅巴全都打在大瓷碗里,请他进来吃。
他垂着眼睛,搓着双手,不好意思地接过饭,蹲在门口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儿工夫,他就扒完了饭。他跨过门槛,将空碗搁在灶台上后,竟定住不动了。
他的两只眼睛溜溜转着,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从门后的大水缸,到摆放着各色炊具的橱柜,再到橱柜底下油渍肮脏的泔桶,又瞟向煤灶上白烟腾腾的一大铁锅猪食……
当他游离的目光定格在灶边的刀架上时,母亲脸上不禁流露出一缕恐慌的神色,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要干什么?”
低矮、狭窄的瓦房,门口堵着一个又黑又壮的陌生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袭来。我和弟弟妹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齐刷刷地望向他。
他面无表情,一伸手,将刀架上豁了口的老菜刀抽了出来。地上那把切猪食的砍刀,已布满暗红色的锈迹,他也顺手捡起来握在手里。甚至那把挂在布满蜘蛛丝的窗户下,手柄处因为开裂而缠上厚厚一圈红线的大剪刀,他也不放过……
我屏住了呼吸,脑海中闪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心脏剧烈地蹦跳着。
他将我们家所有能搜罗到的刀具都兜在翻起的上衣里,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径直走出门去了。
母亲如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一串泪水情不自禁地流淌出来。我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暗自庆幸他只是“打劫”,不伤人。
正当我们望着他的背影惊魂未定之时,他竟蹲下身,从篓筐里掏出一块磨刀石,舀上半盆水,卖力地磨起了刀。
“嚯嚯!唰唰!”“嚯嚯!唰唰!”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位不善言辞的穷汉子,正以他的方式,力所能及地回报我们的一饭之恩。
很快,锈迹斑斑的刀被磨得锃亮锃亮,那把剪条绳子也要磨叽个半天的老剪刀,陡然间脱胎换骨,在阳光下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当啷——当啷——”声音渐渐远去。
我的眼眶竟微微湿润了……
时光流转中,那个汉子额头沁着密密的汗珠、蹲在地上卖力磨刀的场景,仍鲜活地浮现在我眼前。那双破了洞的解放鞋,承载着沉甸甸的篓筐,无数次迎着晨曦、踏着月色翻山越岭。我脑海中便会闪现出《朱子家训》里的“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