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发

当木格窗棂透进第一缕与暮色等长的晨光，便知春分已至。昼夜在此平分春色，寒暑于此握手言和。若说惊蛰是春的序曲，清明是春的咏叹，那么春分恰似古琴曲里的泛音，在天地间荡开一圈圈清亮的涟漪。

晨雾尚未散尽时，茶山上已浮动着竹笠的轮廓。采茶女的指尖在芽尖上跳舞，一掐一捻间，翡翠色的嫩芽便轻轻落入篾篓。远处传来制茶师傅揉捻茶青的沙沙声，混着柴火焙茶的松香，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将整座山岗笼在氤氲的茶韵里。老茶农说这时候的茶芽最是金贵，带着露水的叫作“分水青”，焙出的茶汤能尝到春天的骨头。

沿着青石阶往深山里走，涧水在卵石间叮咚作响。野樱花开得不管不顾，粉白的花瓣落进溪流，成了游鱼追逐的玩具。最惊艳的是崖畔那树老杜鹃，虬枝上爆出千百朵火焰，映得石壁都泛着微红。采药人背着竹篓经过，腰间别的铜铃惊起几只画眉，扑棱棱飞向对岸的竹林，抖落一串翡翠般的啼鸣。

转过三道山弯，梯田便如月牙项链垂挂山间。灌水的田畴映着天色，时而湛蓝如砚，时而浮云若絮。戴斗笠的农人扶着木犁缓缓移动，翻起的泥浪里偶尔蹦出几尾泥鳅，引得白鹭敛翅俯冲。田埂上的紫云英开成紫色云霞，放牛娃折了细竹做笛，不成调的曲子惊醒了在蚕豆花里打盹的粉蝶。

瓦檐下的燕巢又添新泥，去年的主人正衔着草茎修补门楣。阿婆在院子里晒艾草，青石板上铺开的不仅是草药，更是晾晒的旧时光。墙根处的炮仗花攀着竹架炸开一片橙红，几只麻雀偷啄落花，倒像是尝到了蜜。最动人的要数后山的古茶树，三百年的树冠撑起绿云，新芽与老叶层层叠叠，仿佛能听见岁月在年轮里沙沙生长。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虽然偶有倒春寒作祟，却压不住万物疯长的势头。菜园里的豌豆抽出银丝般的卷须，竹架上悬垂的佛手瓜花像缀满星子的灯笼。最妙的是石缝里的虎耳草，圆润叶片托着晨露，宛如大地佩戴的翡翠耳坠。晾晒的青草药渐渐蜷曲，空气里浮动着甘苦交织的芬芳，这是春天写给盛夏的书信。

有人说春分像未出阁的姑娘，我倒觉得它更像修行多年的茶人——知晓何时该让阳光亲吻芽尖，何时需借云雾留住清香。它把桃红柳绿分给踏青的游人，将蛙鸣细雨留给夜读的学子，而那份破土而出的勇气，永远属于在茶园躬耕的身影。当夕阳把炒茶锅染成鎏金色，暮色便顺着茶梗的纹路，将漫山春色收进陶罐。

何必争论春秋孰美？每个节气都是光阴的驿站。就像此刻，我站在开满野菊花的山坡，看采茶女的头巾在山坳时隐时现，竹筛里的茶青正慢慢褪去青涩。春风掠过晒茶匾，带着些许焦香，忽然懂得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春分时看一片茶叶在杯中舒展，恍然照见整个春天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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