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专
春韭最是动人心。雨水一催,新绿便从泥土里钻出头来,细叶上沾着露珠,在暖风中轻轻摇晃与舒展。这时候,只要掐一把嫩生生的韭菜,简直是人间美味。
童年,总与韭菜“较劲”。那时,要是不识一些农作物,大人就会用闽南语笑话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错把大麦作韭菜”。这话倒不假——刚长出来的麦苗和韭菜确实有几分相似,嫩嫩的,绿绿的。不过,麦叶摸起来稍硬些粗些,叶脉里也带着锋芒。我成天在田埂上跑,或是在麦垄间玩耍、嬉戏,却也只能勉强辨个大概。直到后来读到杜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诗句,方知这青叶子菜里竟然藏着千年诗意。
最让我惦记的,还是杜甫那餐“急智”的诗宴。那年肃宗乾元二年,他用韭菜、两个鸡蛋和一盘豆腐渣,硬是变出四道菜。当端出“菜肴”时,老杜还借用自己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一一道出四道菜的菜名,把“韭菜”推向美食极致,从而化解他自己一时困顿窘迫的尴尬,赢得来客一片喝彩,拍手叫绝。
旧事已经泛黄,韭菜却如诗句般生生不息,一茬又一茬,茬茬鲜嫩青翠,为人所钟爱,而一再“收割”。可是,就是这么一个极为平常的“割韭菜”,却被人为地引申,赋予他义,与“薅羊毛”出没于尘世层面,或极力热衷推崇,或予以唾弃。这不足为怪,现实有谁未曾“割韭菜”?又有谁未曾被“割韭菜”呢?
尽管有此“引申”,却未能消减人们对于韭菜的喜爱。那韭菜在舌尖上的滋味总在灶台上蹦跳,在小吃摊上氤氲洋溢,在餐饮店里汪洋与澎湃——
你看,韭菜一根根,竹签一串,便成一把,抹上油,撒上辣椒粉等作料,再去烧烤,就是一道味道极佳的小吃美食;韭菜与雪白的豆芽,油锅一炒,洒几滴味极鲜,便是一道“青白”绝配好菜,让人过嘴不忘其味;尤其是包春卷,少了这道“青白”配,就像丢了魂魄似的,没有了可口鲜爽的味道;要是打几个鸡蛋,与韭菜搅一搅,再煎一煎,炒一炒,就是一道“韭菜蛋”的美味佳肴……享受韭菜美食之时,可有谁曾记得那碗碧绿晶莹透亮的断乳汤?谁家小儿要戒奶,灶上必煨着浓酽的韭菜汤。碧盈盈的汁水盛在粗陶碗里,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辛香,不知多少母亲倚在灶边,数着日子等这草木之力带走胸口的胀痛……
韭菜,这草木很“臭贱”,生命力极强。不择地土,随遇而安。只要给它一席之地,哪怕是废弃的盆碟也可以,即栽即活。每岁开春,我总要栽几丛,看它们顶开土层冒头出来,挣出满眼新绿。闽南俗语有云:“正月葱,二月韭。”更有“二月肥蚝肥韭菜”的说法。农历二月,海蛎正当时令,韭菜也茎肥叶嫩,春韭和肥蚝这对完美搭档,加上地瓜粉的催化,成就了香喷喷的“海蛎煎”。可我觉得都不如阿嬷的话实在:“韭菜贱命贵气,养人哩!”
如今推窗见绿时,总觉千年光景都在叶尖流转:诗人剪韭的夜雨还悬在草堂檐角,孩童辨麦的晨露仍沾着田埂布鞋,母亲熬汤的灶火依稀映亮土墙。春韭,年复一年钻出土,旧故事便跟着新芽,在铁锅里翻几个身,在瓷盘中列成诗行,最后化作舌尖上一声脆响——原来最平凡的青蔬里,竟藏着一部未写完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