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声
暮春晨光里,我伫立晋江畔仰望这座历经千年风霜的山峦。九日山正被嫩绿的新叶与嫣红的山花温柔簇拥,湿润的江风裹挟芳草甜香,将花岗岩的褶皱浸染成水墨氤氲的诗笺。她正以春的语言,向每位登临者讲述光阴的故事。
这座以重阳节命名的山丘,宛若被岁月浸润的线装书,每道岩隙都镌刻着农耕与海洋的文明对话。踩着春雨濡湿的石板路,恍惚望见永嘉南渡的士人,将《诗经》中的“九月肃霜”吟作重阳登高的楚音。此刻漫山绽放的野花,恰似当年簪在中原士族鬓间的那朵,那些北望故土的愁绪,早已化作相思树林在春风里沙沙低语。当他们用北方农具在九日山播下麦种时,可曾预见这些深埋的种子会在闽南沃土蓬勃生长,与刺桐花共织成赤霞般的海洋?
三月的春风掠过昭惠庙,将我的衣襟鼓成半幅云帆。指尖抚过斑驳的祈风石刻,八百年前市舶官员祭风时的酒香仍在岩隙萦绕,而今春新发的蕨草已攀着碑文蜿蜒,为沧桑文字系上翡翠绦带。花岗岩的凉意沁入掌心,眼前忽现公元1174年的盛景:市舶使率众官焚香祝祷,大食国番商点燃的龙涎香陶醉山林,波斯船长的银壶斟满茉莉香片,占城使者的槟榔汁染红了石阶。此刻几只白鹭掠过江面,翅尖轻点涟漪,恍若当年番舶彩帆抚过山前梁安港的晨光。
西峰摩崖石刻在春阳中苏醒。联合国专家留下的多语种碑刻旁,绿树正迸发鹅黄新芽。1991年早春,三十余位异国学者循《马可·波罗游记》的足迹至此。当不同肤色的手掌抚过冰凉石刻,惊叹凝结为新的铭文:“我们既重温古老祈愿,也带来各国和平的信息……”碑下芳草恣意生长,嫩叶轻触柱础。山间老者说此处的草籽或许来自当年专家衣袂,若真如此,年年春色都在替远客绽放故园之花。
踏着满地青藤行至山顶,石径渐隐于藤蔓织就的绿网。这些虬曲古藤在唐代暗香浮动时,可曾牵绊过隐士秦系的竹杖?朱熹讲学处的龙眼树抽着新芽,蔡襄题刻的岩缝传出雏鸟初啼。最动人当数那株百年古榕,气根在风中轻摆,似名将陈洪进的银须拂过“洞天别现”石佛亭。俯身辨识祈风石刻时,几只春燕忽从龙眼树荫惊起,翅尖坠落的露珠恰好滴在“高士峰”刻痕上。沿山道徐行,每处历史褶皱都在萌发新绿。遥想当年春潮,姜公辅、韩偓、真德秀、陈瓘、王十朋、李贽等文人墨客在此煮酒论诗,让这座不起眼的山丘浸透文脉春意。
在登台庙前小憩,紫砂壶中的石亭绿茶蒸腾山岚。对岸新垦的田畴泛着青芒,农人的吆喝惊起白鹭。近处村妇在菜畦耕作,泥土芬芳混着她们用闽南语讲述的九日山典故,在暖风中酿成醉人春醪。
下山途中,绿茵在碑刻间铺就香径。浩荡春风舒展蜷缩的枝叶,恰似古刺桐港的帆影在春潮中次第张扬。远眺晋江挟春水奔涌东去,欢腾的浪花朝着大海的方向雀跃。当艳阳浸染山峦时,摩崖石刻仿佛在粼粼波光中浮现金辉,那些被海风吻过的笔迹,正化作片片金箔飘向泉州湾。此刻的九日山犹如巨型帆樯,在21世纪的海丝长卷上破浪启航,迎向属于新时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