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远峰
腥涩的海风吹乱额前的刘海,也吹乱了我的思绪。今日,我又看海来了,那里有我成长的足迹,有我怀念的过去,更有镌刻在暮色下的那道身影。
“阿芳,我要去海里削蚵了,你要看家哦!”随着墙上的扁担“咣当”一声响,我急忙应道:“知道了。”之后,就剩下奶奶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了。
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蜜糖,懒洋洋地淌过窗棂。我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执行着今晨奶奶交代的任务——看守海蛎干。这个季节的海蛎正肥美,海农们会把它剖取汆水后捞出滤干,平铺在米筛里,置于阳光下晾晒。这可馋坏了苍蝇,时不时地就来偷腥。每当这时,我就得守在一旁,执行这重复又枯燥的赶苍蝇职责。
光影悄然挪移,不觉间,时光已从我翻花绳的指间滑过。我见夕阳掩面而去,便起身来到海边,透过渐渐清晰的乡亲,找寻奶奶的踪迹。可我在人群中张望百回,依然等不来那道如弓的身影。
我失落地坐在石阶上,静默地望向那片被一群鸥鹭光顾的滩涂,这些银灰色的海客总是先于潮水抵达,在这被时间揉皱又摊开的牛皮纸上,嵌入千万个未完成的脚印。渐渐地,暮色低垂,大海化作一瓮打翻的墨,被天际游来的青灰蚕食殆尽。咸腥的风里,浪花由远及近,恍惚间,我的视线里多了一条黑影,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那蹒跚的脚步,还有被岁月压弯成一张弓的脊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我倏地站起身,快速下了台阶,边跑边喊:“奶奶、奶奶……”月光打在我俩身上,照亮了那条回家的路。
我心疼地陪着挑了一担海蛎、艰难行走在沙滩上的奶奶。“为什么回得这么迟?”从小就爱哭的我,声音哽咽地问。“我力气不够,走不动路,要不是好心的乡亲帮衬,恐怕已被海浪卷走了。”奶奶的气息是那么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敢再让她分心费劲了,静静地搀扶着她,陪着她走走停停,一路到家。
那晚睡觉前,奶奶习惯性地拿出药水,让我帮她推背。衣服撩起的瞬间,那些针灸留下的青晕又闯入我的眼帘,我的眼睛一阵刺痛,斑驳的印记令我不忍直视。我将药水倒在掌心,辛辣的暖意迅速晕开,我赶紧沿着奶奶佝偻的脊梁推揉,奶奶教我推拿脊柱,我不太敢碰,指腹摩挲过椎骨,骨节如连绵的山脊,每掠过一处都能触到那些被风湿啃噬过的痕迹——粗糙、顽固、坚硬。
不一会儿,药水就被吸收殆尽,我干脆把药水倒在那隆起如龟壳的背脊上,可骨节分明凸起的脊柱,像是与我作对,任凭我小心翼翼,它仍无情地从我指间溜走一大半。“啊!”一阵灼烫渗入奶奶体内,她忍不住叫出了声音。紧接着她递给我两块药膏,我用手指丈量了一下她凹凸不平的骨节,确定位置后,便给两块药膏安了家。这时,我听到奶奶长舒一口气,那叹息沉沉的,像是把积攒四十年的湿气都抽了出来。
灯芯燃尽时,我躺回床上,这时又听到了奶奶的呻吟声,反反复复,声声揪心。夜深人静时,我的耳边又回响起奶奶说过的话:我们这些山农海民,每天出工,面向黄土、大海,背朝天,有时干得浑身是汗,突然下起大雨,也无处躲避,只能继续手中的活,雨停了,也任由太阳晒,久而久之,就落下这风湿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