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正尹

芒种时节的雨，下得颇有分寸。既不会耽搁农人收割最后一垄麦子，又恰好润透新插的稻秧。而这时节的青梅，也在这雨水中褪去稚嫩，渐渐饱满起来。案头青瓷碗里盛着的几颗，便是这时节最灵动的注解。

清晨的市集，小贩用新鲜芭蕉叶垫着竹篮，梅子挨挨挤挤地卧着，表皮凝着水珠，青中透黄，像是蓄着一整个春天的雨水。选梅要挑硬度适中的，太生的酸涩，过熟的又失了筋骨。回家洗净晾干，以竹签细细剔去蒂部，再与冰糖层层叠入陶瓮，最后注入米酒，密封置于阴凉处。

此时的江南，正上演着“双抢”的农事。麦浪翻金的田野里，收割机的轰鸣惊起栖息的麻雀，而远处的水田里，老农仍保持着弯腰插秧的姿势，如同与时光对峙。他们脊背的弧度，与两千年前汉画像砖上的耕者如出一辙。白居易笔下“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的景象，至今仍在延续。

记得少时随祖父下乡，恰逢芒种。村里老农踩着泥泞的小路，送来新麦磨的面粉，粗布口袋里还沾着几粒未筛净的麦麸。祖母蒸了一笼馒头，那馒头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掰开时腾起的热气里，裹挟着阳光与泥土的芬芳。配着陈年的梅子酒，祖父说：“粮食是土地的恩情，梅酒是岁月的馈赠。”

如今芒种日的朋友圈里，总有人晒出“今日芒种”的节气图，配一句“夏天来了”。而真正的芒种，正在无人关注的田野里，随着麦穗的低头、秧苗的挺腰，沉默地更迭。我每年此时必酿一瓮梅酒，倒不为解暑，更多是守着某种仪式。在空调房的恒温里，保留一丝对自然律动的感知；在外卖便捷的时代，铭记一粥一饭的来之不易。

梅子酒酿成需百日。等待的日子里，我常翻几页《齐民要术》，读几首陶渊明的田园诗。酒成启封时，琥珀色的液体里，既封存着初夏的鲜灵，又酝酿着岁月的醇厚。轻啜一口，仿佛饮下了整个芒种的况味，那酸甜交织的滋味，不正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

或许，我们与土地的联系，就藏在这一瓮梅酒里。当青梅在时光中慢慢沉淀，当米酒渐渐染上琥珀色，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一次与季节的对话，一次与传统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