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怡方
仲夏时分,烈日当空,万物如被投入巨大熔炉,连风也灼灼如铁,滚烫炙人。那日午后,我们一行三人驱车前往晋江池店钱头村,当高德导航提示,已到达目的地,结束导航,我们即将车停泊在村中巷口。巷子窄窄,曲折蜿蜒。
下车后我们被太阳晒得有点头晕,赶紧旋开各自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瓶,仰脖子往嘴里倒上几口润润喉咙,振奋下精神,却仍循着那窄窄巷弄往里走,巷子两旁都是红砖厝,阳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浓重的阴影,倒似一步步踏入一段尘封已久的时光里去了。
终于,状元府邸在眼前悄然显露,新描的金匾熠熠生辉。门前一方新修小石埕,倒还平整,然而视线稍移,便赫然触见两方旗杆石,石缝里嵌着百年前的荣光与落寞。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手感粗粝坚硬,竟仿佛有昔日状元金榜题名时万人空巷的喧闹声隐约传来,沿着指尖悄然渗入。石面被烈日烤得滚烫,却依然顽固地承托着状元郎不朽的功名符号。
门内豁然开朗,三落厝建筑层层排开,院落深深,俨然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沉默不语,却自有其不可言说的风骨。庭院中央,几口大缸赫然在目,一丛丛荷叶浮于沸水般的阳光之上,绿意盈盈,竟在这灼热中撑起一片小小的清凉世界。一位守护状元府的老者手举喷水壶往荷叶上喷洒清水,不一会儿,荷叶上便布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让我们见了不由得心生欢喜。
步入中厅,描金的匾额悬于高处,分别是“状元”“主考”“学政”,楹联字迹遒劲,皆饱蘸着墨汁与时光的分量。正厅的楹联是:积德最当先不愧大名垂宇宙,造福亦难缓何须果报问儿孙。书房的楹联是:不由慈孝谦恭安得随时造福,只此文章庆典云便到处皆春。不仅展示了吴鲁的文学造诣,同时也反映了他的人生哲学和对后代的期许。四壁悬满近代名人书法,墨香似有若无,仿佛自纸中袅袅飘散出来,古意森然,这书香似乎也浸透了百年岁月,竟在这骄阳似火的酷暑中,让我们倏然领略到一脉沁人心脾的清凉。
在正厅和书房,我们分别瞻仰了吴鲁的两幅画像:一幅是身着马褂,头戴朴素西瓜帽,面容清癯,目光澄澈,银髯飘逸,隐隐透出几分书卷气;另一幅则换上了清朝官服,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眉宇间自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两幅画像栩栩如生,恍如时光倒流,我们与这位先贤默然相对。凝视良久,我仿佛看见他在安徽、吉林、云南任上慷慨解囊,捐资助教,兴办学堂;在甲午战争与庚子事变中心系天下,积极献计献策;在文学上他创作《百哀诗》上、下卷,兼具文学感染力与史实价值;在书法造诣上被评价为“书法精绝,名噪都下”。他一生之重教兴学、清介廉洁与拳拳爱国之志,如轻风拂过水面般从画中清晰浮现出来——那清癯面容之上,凛然眼神里,分明燃烧着心系家国、忧患黎民的深沉火焰。
故居之内,简朴的桌椅书案,无声倾诉着主人一生的清贫自守;壁上悬挂的《百哀诗》手稿,墨迹如泣如诉,字里行间涌动着对山河破碎的锥心之痛。此刻,阳光虽然猛烈,而院中水缸里的荷叶却依然舒展着绿意,于无声处撑起一片清凉。静立于此,我豁然有悟:状元之名,不过一时一世的荣光;而那铮铮风骨与卓然品格,方才是穿透历史烟尘、光耀千秋万代的不朽基业。
走出院门,凝望那两方旗杆石,已熔铸在烈日的辉煌之中。吴鲁为泉州最后一位文状元,已成史书上的记载,而他重教、清廉、爱国所熔铸的魂魄,亦必在岁月深处,恒久地释放着属于一个民族灵魂的微光——它不向时间投降,唯使后来者每每仰视时,脊梁间便会悄然挺直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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