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吟

七月的日头毒得很。天刚蒙蒙亮，外婆的菜园子就醒了。露水挂在空心菜的嫩尖上，丝瓜藤缠着竹架往上爬，藏在叶底的苦瓜泛着青，沾着夜气的湿凉。外婆已经蹲在菜畦边，竹篮里躺着刚掐的空心菜，绿得能掐出水来。

“阿妹快来，帮阿嬷理理菜。”她喊我的时候，草帽沿的阴影遮着眉眼，鬓角的白发被汗濡湿，贴在脸颊上。我蹲过去，看她把空心菜一把把理齐，菜根对齐了，用稻草在中间绕两圈，系成整齐的小捆。“这样买主看着舒坦。”她教我，指尖带着泥土的腥气，指甲缝里嵌着深绿的菜汁——那是几十年侍弄菜园子，刻进皮肉里的颜色。

卖菜是外婆的念想。尽管年纪越来越大了，但她总说“闲不住”，硬是在屋后辟了半亩地。起初舅舅不赞成：“您在家歇着，我们给您钱。”外婆把脸一沉：“我还能动！自己挣的花着踏实。”如今这菜园子成了她的宝，春种空心菜，夏栽丝瓜，秋播芥菜，冬育白菜，四季常青，像她永远不肯歇脚的性子。

七点的菜市场最热闹。舅舅开着小货车送我们到街口，表弟帮着把竹筐搬下车，外婆提着杆秤挪到摊前，慢慢把菜摆开。空心菜码成小堆，丝瓜按长短排好，苦瓜用草绳串着挂在竹竿上，每样菜都透着精气神。隔壁卖海蛎的阿婆打趣她：“阿嬷，你这菜真水灵！”外婆笑得眼睛眯成缝：“那是，它们喝的都是井水，晒的都是日头，实诚着呢。”

我帮她守摊，看她跟熟客打交道。张阿姨来买空心菜，她伸手在菜堆里翻：“拿这捆，嫩！”称完又多塞了一把小葱：“自家种的，不值钱。”李伯来挑丝瓜，她踮脚够最高处的：“这个直溜，炒着吃甜。”算账时总把零头抹了：“几毛钱的事，下次再来。”太阳爬到头顶，她的蓝布衫后背湿了一大片，却总说不热，收摊时数着零钱，纸币捋得平平整整，硬币哗啦啦装进铁皮盒，声音脆生生的。

有回我问她：“阿嬷，卖这点菜累一天，值当吗？”她正把空竹筐叠起来，闻言停下手里的活，指着远处的菜摊：“你看那卖豆腐的老陈，六十多岁了还天天起早磨豆子；对面卖鱼的小妹，凌晨三点就去码头挑货。咱农家人啊，手脚勤快点，日子才过得踏实。”她顿了顿，从铁皮盒里摸出张五块钱，“拿去店里买点冬瓜糖”。我会心一笑，这是我和外婆都爱吃的零嘴。

傍晚帮外婆把铁皮盒里的钱倒在桌上，毛票硬币堆成小山。她数出几张纸币递给我和表弟：“拿去买书买文具，要好好学习。”剩下的仔细包好，塞进布包里。“存着，”她拍拍布包说，“等过些天我再去买新鲜芋头给你们炸芋头饼。”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鬓角的白发泛着暖光。

我忽然懂了，外婆的菜摊哪里是在卖菜。她卖的是清晨的露水，是正午的日头，是一个老人对土地的念想，对日子的热忱。那些被她系得整整齐齐的菜捆，被她抹掉的零头，被她数得叮当响的硬币，都是她用勤劳编织的生活——不图大富大贵，只愿手脚不停，自食其力，就像田埂上的野草，迎着日头，使劲儿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