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赛江·肉孜
沙从指缝间滑落时,时间才开始计数。它们细碎、无声,却固执地填满庭院每一道石缝,如同岁月渗入生命的肌理。
风是沙的翅膀。风起时,沙粒便从戈壁深处醒来,腾空,悬浮,遮蔽了吐鲁番之外的一切。沙砾敲打窗棂,簌簌作响,像一群细碎而执拗的叩门者。风沙掠过村庄,卷起晾房土墙上剥落的微尘,远处的木门吱呀合上声被风声吞没。
父亲总在清晨扫沙。他弓着背,竹扫帚在院中划出单调的弧线,“唰——唰——”,扫帚声刮擦着昨夜堆积的时光。沙被拢成小小的坟丘,又被风悄然抹平。这徒劳的劳作日复一日,竟有了某种庄严的仪式感。沙粒钻进他裤腿的褶皱,沉淀在他额上更深的沟壑里,成为生命河床中无法淘洗的印记。我蹲在门槛上看他挥动扫帚,手臂绷紧青筋,正与无形的岁月角力。
院墙根下,几丛倔强的绿匍匐着。芨芨草、骆驼刺,这些被风沙反复啃噬的植物,根须如绝望的手指,深深抠进大地贫瘠的胸膛。叶片灰扑扑布满沙砾擦痕,雨后却透出一种惊人的亮色。沙堆一次次没过草茎,风又将它们掀出,根须却更紧地咬住泥土。
偶尔,风沙止息,天地澄澈得心惊。天空蓝得没有杂念。沙丘的曲线在阳光下起伏,柔滑如凝固的金色波浪涌向天边。这短暂的明净里,院墙根下几星绿意格外清亮,被浩荡寂静重新濯洗过。一粒沙在砖缝闪烁。
沙粒无处不在。它们钻进鞋袜摩擦脚踝;落入饭碗,齿间留下微小的硌响。我枕着沙的细语入眠,又在清晨被它摩挲窗纸的微响唤醒。它填充生活缝隙,也填满记忆沟壑。父亲扬起的沙尘中,细碎晶体折射出整个晌午的光阴。托举芨芨草幼苗的是它,磨蚀岩层的细流也是它,最终裹藏所有故事归于沉寂。
童年我跪在烈日下堆砌沙堡,用葡萄枯藤作旗杆,将散沙聚拢成脆弱城池。我屏息看阳光把塔尖染成金色,妄想它能抵抗风的意志。一阵微风拂过,塔尖簌簌崩落,精心构筑的城墙溃散重归沙丘。
多年后,行李箱滚轮碾过异乡的瓷砖。一粒细沙从箱角缝隙滑落,在冰冷地板上轻轻弹跳。我弯腰拾起这枚来自故乡的标点。此刻摊开手掌,沙粒在纹路间静卧,嵌入八年雨水冲刷出的深谷。这掌中沟壑,是风沙犁过大地的拓印。人与沙丘终将归于无形,却在无形中刻下各自的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