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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8月05日

老杏树

■刘衍

心里若有片自留地,我要种两棵树。梧桐为念父亲,他走得早;老杏树为念奶奶,她的影子总与树影交叠,仿佛一生都在杏花簌簌里,望着什么。

那株老杏树长在儿时老院子的屋后矮墙边,一人高处横生粗枝,像张天然躺椅。童年的我总爬上去倒挂金钩、看小人书,天气热时就躺在树丫上睡觉。奶奶在墙内喊:“小祖宗,别把树丫当床,当心屁股摔成八瓣!”我偏不动,她便踮着小脚举过饭碗,让我垂手接过,像只敏捷的小猴子。风过处,杏花落在她花白鬓边,也落在我的书页上。

青杏刚长到拇指大,奶奶已开始天天守着树。午后蝉声聒噪,她坐在树影里纳鞋底,针线在指间灵巧地穿梭。我蹦跳着回家,嚷着热,奶奶便拿起蒲扇给我扇风,一边扇一边问:“今天学了啥新词儿?”我背了半首《木兰辞》,奶奶听得专注,末了却说:“花木兰替父从军,你奶奶我年轻时也想参军,可没赶上。”我大笑,觉得她在吹牛。奶奶也笑,眼角的皱纹笑得像老杏树皮的纹路。

杏子黄得透亮时,一场暴雨过后,大半树果子被打落。奶奶心疼地拾了满满一篮,挑最圆的塞进我书包:“带给同学吃,别独吞。”谁知我放学回来,书包里只剩一堆杏核。奶奶没责怪,只是默默把剩下的杏洗净,去核,加冰糖熬成杏酱。灶火映着她佝偻的背影,我听见锅铲轻碰铁锅的声音,像在替我无声道歉。那晚,我吃着杏酱拌饭,第一次真切地觉得,奶奶的手掌虽粗糙却格外温暖。

父亲病重那段日子,老杏树的枝条在寒风里瑟缩。奶奶整夜守在灶台前煎药,窗棂上结着冰花。她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吹凉,再一勺一勺喂给父亲。父亲走后,霜下得更大,老杏树被压断了一根大枝。奶奶把断枝拖进灶间,生火时却忽然蹲下去,抱着那截焦黑的树枝无声地哭。火光在她脸上跳动,像落了满身的杏花,又像噙在眼角的泪光。

后来,奶奶开始教我唱歌。夜里,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老杏树伸展的枯枝。她的歌都是很老的曲调,教我唱的时候非常认真,生怕我学不会,她有时也指着报纸上的字,让我念给她听。我嫌烦,说:“认字有什么用?您又不考试。”她沉默良久,低声说:“人老了,得跟上时代,不能掉队。”那一刻,我看见她眼里的倔强,比漫漫长夜还要深。

多年过去,老杏树早已不在,奶奶也化作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但每到杏花开时,我仿佛仍能听见她喊我吃饭的声音,闻到灶间飘出的杏酱甜香。

而今,记忆中的老杏树,总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奶奶在路口张望,又像她在岁月里轻轻叹息。花谢了会再开,人走了却再不会回来。我只能把无尽的思念挂在枝头,让它和杏花一起,静静落在时间的尘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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