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祥细

“咚”的一声推开家门，久违的饭香如故人重逢般扑进怀里，我贪婪地深吸一口，那熟悉的气息直灌肺腑——甜中带咸的焦糖味缠绕着肉香，勾引着舌尖的渴望。厨房里，一个系着围裙的身影背对着我，正手执锅铲，专注地搅动着锅中物什。她侧过脸来，眼中跳动着灶火的暖光：“回来了？饭菜马上就好！”话音未落，她又埋首于升腾的雾气之中。

我怔住片刻，打开手机时钟，这才惊觉午饭时刻已悄然滑至眼前。她昨晚才风尘仆仆自远方归来，一路颠簸劳顿，原以为此刻定在安眠休憩，谁料竟已为我一头扎进烟火灶台，在锅碗瓢盆间忙碌穿梭。那背影被水汽温柔包裹，竟像一幅被时光浸染的旧画，悄然在我心中铺展开一片温煦的暖意。

“什么时候备好的菜？”我不禁问道。

“哦，趁你在外时买的。”她答得轻巧，语气里却藏不住一丝了然的笑意，“这几天我不在，你怕是又忘了开火吧？”我望着她，心头一股热流翻涌。眼前这女子，曾经同样拥有自己事业的天空，却为我收敛翅膀，甘愿栖落于这方寸厨房。她捧出一颗赤诚之心，竟将柴米油盐的日子也酿成了值得回味的甘醇。

“锅里炖着什么？”我好奇凑近，香气更浓烈地扑入鼻腔。

“红烧肉啊，”她弯起眼睛，笑容如清泉，“你最爱的那一口。”

我凝视着她在灶前利落翻动锅铲的姿态，不过片刻工夫，一桌丰盛的午膳便已成就。那盘红烧肉盛在盘中，琥珀色的肉块在浓油赤酱里微微颤动，仿佛裹着糖衣的旧时光，无声诉说着光阴沉淀的滋味。

这熟悉的醇香，像一把钥匙旋开了记忆的锁。“你看，这是你那次出海前，我照着菜谱学做的那盘红烧肉。”她翻出手机相册里的照片，那上面她的笑容笨拙却骄傲，恍若第一次收获硕果的园丁。我凝望着那光影里定格的瞬间，心头被一种温柔的酸涩击中——那些镶嵌在岁月褶皱里的誓言与笑泪，原来从未被时光真正风化；它们只是沉潜得更深，如酒在窖，愈久愈醇。

“你说，我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吗？”我低声问道。

她放下碗筷，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当然，我们的日子，就像这锅红烧肉，越炖越香啊。”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眼前反复浮现妻子的笑靥，舌尖还回荡着红烧肉的醇香。我忽然彻悟，这便是我倾尽一生所求的图景——有她，有爱，足矣。我们的婚姻，何尝不是一盘精心慢炖的红烧肉？历经焯水去腥的苦涩，熬过煎炒的焦灼与碰撞，才在烟火百味里淬炼出这般深沉动人的金黄光泽，最终化为滋养生命的美味。

深夜，妻子翻动相册的手指上，几点淡淡的斑痕无声显现——正是这双手，当年曾生涩地切出大小不一的肉块；如今，它却已如此熟稔地在生活的炉灶前翻炒着我们的岁岁年年。这双手，正是我们共同光阴最忠实的拓印。

生活这锅老汤，锅底难免有煳痕焦迹；然而总有人守着炉火，耐心搅动，不舍得离开。婚姻中那些争执的苦涩、委屈的皱痕，何尝不是最终成就风味层次、厚重汤汁中那些微妙的回甘？那盘红烧肉在眼前，琥珀油亮，颤巍巍的油光仿佛是我们所有熬过黑暗后析出的晶亮晨露。

这盘红烧肉盛在光阴的盘子里，如今已炖得酥烂软糯，香气醇厚——我们咀嚼的，何止是肉块？那是沉甸甸的旧时光，是风雨同舟的滋味，是生命深处最值得咂摸的甜。岁月在舌尖缓缓化开，我们的牙齿或许不再锋利如初，却依然爱惜这需要耐心咀嚼的绵长滋味。

或许，所谓一生一世的陪伴，不过是灶火旁那盘不熄的炖肉，以温柔慢火，将岁月里的腥臊滤尽，把那些撞得生疼的棱角煨得圆融，最终熬出如蜜般深沉、含蕴百味的浓情厚谊，润泽彼此一生心肠——那滋味，早已超越了唇舌，沉入血脉，成为支撑我们坦然迎接岁月流转的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