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全
生命书页翻动沙沙响,惊觉自己已快行至半百门槛。再读“一半”二字,竟如半杯浓茶,在舌尖喉头百转千回,苦中渗出悠长回甘。
初夏周末回老家,踏进古厝院门,便撞见母亲弯腰在门口大埕腌菜。青翠菜叶被母亲双手反复揉搓,盐粒如星子散落,渗入叶脉。她揉着菜叶,宛如揉着自己漫长岁月,见此情景,心头一酸。揉搓间,她左手突然按住后腰,停顿了片刻。那截常年被盐渍染得发白的布衫下,藏着她年轻时挑担落下的旧伤,此刻在辛劳的节拍里又隐隐作痛。
父亲坐廊下藤椅中,手中茶盏半空半满,杯壁积着经年茶垢;他目光悠悠落在院角几盆半开半合的茶花上,眼神里一半缥缈,一半安然。藤椅边的矮几上,那只茶垢爬满的搪瓷杯微微晃动——他端杯的手抖得厉害,几滴滚烫的茶汤溅在洗得发白的裤管上,洇出半圈深痕,像是盖了枚时光的印章。
目光掠过母亲渗着汗珠的鬓角,那里有一绺新冒出的霜白,在腌菜升腾的热气里倔强地闪着光。那半杯茶汤里,映着他们一生无声的默契——日子被他们无声分割成两半:一半操劳,一半依傍;一半付出,一半收获。岁月在这半是辛劳半是守望中,酿出最踏实的暖意。
午后,踱进古厝深处尘封书房。南风徐徐,悄然拨弄木窗棂,光与影便各自占据半幅窗纱,在书页间游移。书架旧书散逸陈年墨香,如微光浮动尘埃间。抽出一册泛黄的《安溪民间故事》,书页恰翻停在“清水祖师梦蝶”那篇——窗外传来母亲揉菜的“嚓嚓”声,一下,一下,竟莫名地合着传说里祖师敲木鱼的节奏,书页间竟夹着几片枯如薄蝶翅的玉兰花瓣——指尖轻抚,幽香挣脱时光囚禁,一半飘散,一半萦绕指端,恍惚间竟似年少时埋首书堆忘食的自己。窗外鸟声隐隐,烟火人间与书香世界便交织缠绕:书页里光阴静默,窗外鸟声浮动。这小小天地,一半书中乾坤,一半人间烟火,悄然调和出灵魂滋养与尘世踏实。
黄昏,漫步到院外那棵老芒果树下。树干早已半枯半荣,半边焦黑如遭雷火之劫,断口狰狞处,琥珀色的树胶正慢慢沁出来,凝成一颗颗泪珠子似的。半边却执着抽出新绿,倔强托举晚霞。晚风拂过,枝头飘散似雪非雪的绒毛,轻抚脸颊,半是微凉,半是温煦。恰在此时,邻居白发阿伯拄杖行过,仰头望树,朝我笑着说:“瞧这老芒果树,半死半生,却最显精神。人生何尝不是?半得半失,半枯半荣,方是真味。”阿伯声音不高,却像古寺里的钟,沉沉地撞在心上。
暮色四合,天空由橙红褪成淡紫,云霞亦染作半明半暗。立于半枯半荣树下,老人点破的“半”字如钥匙,豁然开启心中久闭门扉——原来半百之岁并非终点,而是人生天平趋于微妙平衡的中点。这“半”字恰如古厝燕尾脊,那优美流畅的弧线在暮色里勾画着,竟隐隐叠印着父母微驼的背脊——这闽南红砖厝最精妙的力学平衡,原来早已刻进他们默默扛起岁月的姿态里。两端轻盈翘起,稳稳承载中间沉甸甸岁月:它一半慷慨赠予,一半安然接受;一半烟火人间,一半灵魂诗意;一半凋零必然,一半生命不屈。
归途上灯火渐次亮起,明灭相间,一路延伸洒向远方。半百之年,半生已过,前头的路,灯还亮着,漫漫亦灿烂。原来人生至境,恰在这半枯半荣之间——半是归途,亦是启程;半是灯火可亲,半是长路待明。
这“半”字,终归是尘世最深的慈悲与最丰饶的期许:像半盏温茶,由得苦涩沉底,也留得出回甘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