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奋勇
村中央的小广场上,古榕树撑开一顶浓绿的伞。我和小汪把车停在树荫下,溪水在几步外汩汩地流着,像谁在低声哼唱一首老歌。
“噗通,噗通——”三两声响动惊起。几个孩子正弯腰捡石子,胳膊抡圆了往溪里抛。石子落处,水面先是凹下去一个小坑,旋即绽开一圈圈涟漪,阳光在水纹上碎成细密的金箔,晃得人眼花。
“小朋友,你们在打鱼吗?”我忍不住问。
“我们在打云。”不知是谁应的声,脆生生的,像极了山泉叮咚。
打云?我心头一颤。俯身看去,溪水里果然倒映着天空,云朵在水底缓缓游走。抬头望天,澄碧如洗的蓝幕上,白云或聚或散,有的蓬松如新棉,有的层叠似远山,还有几缕细长的,分明是银鱼摆尾。难怪古人要叹“七月八月看巧云”,这初秋的云,当真是天公最灵巧的针线活。
小汪家的老屋飘着炊烟。他母亲说父亲上茶山了,我们便寻了去。山径两侧,牵牛花擎着紫红小喇叭,在风里摇头晃脑。几只山羊倏地从草丛窜出,转眼又隐入林间,只留下几簇晃动的草尖。
咔嚓咔嚓的声响从茶园深处传来。老汪正弓着腰修剪茶树,长袖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见我们来,他直起腰,草帽下露出被太阳烤得黑红的脸。“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我给茶树理理发。”他笑着说。
他家的茶园像幅水彩画。松软的黄土上,茶树排成绿色的波浪,茶垄间铺着新割的茅草,像给大地盖了层黄绿相间的毯子。最稀奇的是茶树根部长着几丛剑兰,青苔顺着树干攀缘,给灰褐色的枝干系上绿丝巾。
“茶树也知冷暖呢。”老汪用袖口抹汗,“轻修剪控高度,深修剪除病枝,边缘修剪留风道。”他掰着手指念叨茶经,“伺候茶树得像伺候孩子一样。”
回到家,他从藤筐里取出个搪瓷罐。揭开盖子,茶香扑面而来。他冲泡一杯,递给我,说着:“老茶降暑。”我啜了一口,满嘴盈香,顿时回甘。他也啜了一口,忽然起身走向墙上的老式日历。纸页哗啦翻动,停在“8月23日处暑”那页。
老汪说:“我们管处暑叫‘出暑’,三伏天收尾喽。”他指着日历上的农谚,“大暑小暑不是暑,立秋处暑正当暑,还得跟秋老虎斗一阵呢。”
正说着,竹篱外摇摇摆摆走来一群鸭子。老汪忙掏出手机拍摄:“处暑吃鸭,无病到家。我抖音上发过姜母鸭视频,城里人可爱看哩。”他眼睛笑成两道缝,皱纹里夹着阳光。
我想起泉州老巷里的姜母鸭。砂锅里,老姜的辛烈与鸭肉的醇厚纠缠,褐红的汤汁咕嘟冒泡。处暑食鸭,原是先人留下的智慧——以鸭肉的凉润驱散残暑,借老姜的温热抵御新凉。
山风掠过竹林,送来沙沙细响。我站在院门口眺望,但见远山含黛,流云舒卷。忽然明白处暑是个温柔的转折,像老汪修剪茶枝的剪刀,利落地将盛夏的喧哗裁去,留下疏朗的秋意。
白居易说“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此刻才算咂摸出滋味。节气从不用大动静宣告。热过了,该凉下来了;忙过了,也该歇歇了。天地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把日子从夏的浓墨,换成了秋的淡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