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阳
夏日的村道格外漫长,我正从榕树下走过,脚步被一阵温软低语牵绊。抬眼望去,不远处的石阶上,一位老妇人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正轻轻拍抚着。她微微佝偻着背,低垂着头,几乎贴在婴儿红扑扑的小脸上,口中絮絮不休地吟哦:“挲头挲圆圆,剃头毋免钱,挲来挲去袂受气,挲阿囝仔头壳圆……”
那声音低柔绵长,如温热的泉水流淌,又似被岁月浸透的绸缎轻轻拂过。她布满风霜的手指,正温柔地、一遍遍摩挲着婴儿细软如初生鸟羽般的头顶。动作里有那样一种近乎虔诚的轻缓,仿佛掌心下不是小小的头颅,而是一个新生的月亮,一枚需要用最柔软的丝线去缠绕的珍珠,一颗等待被唤醒的种子。
“挲头挲圆圆……”这熟悉的调子,仿佛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旋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扉。无数个被遗忘的夏日午后,骤然带着潮润的气息汹涌而至。这声音并非源于与我血脉相连的阿嬷,它只是巷陌间偶然飘来的片段。然而,它那温存而奇特的韵律,却像一个古老的密码,一旦被念诵,便足以唤醒沉睡在灵魂深处、那些被时光模糊了面容的摇篮曲。
童谣里的“剃头毋免钱”,在如今的孩子听来,或许已如天书般陌生费解了。可在我幼时的村道上,剃头挑子的铜铃和吆喝声,曾是黄昏最寻常的背景音。剃头师傅担着沉甸甸的挑子,一头是烧水的炭炉铜盆,另一头是装着剃刀、剪子、木梳的抽屉和供人坐稳的折叠木凳。那铜盆里热水氤氲的热气,剃刀刮过青皮发出的“沙沙”声,混合着皂角的清冽气息,便是我童年嗅觉与听觉里,一份难以磨灭的市井记忆。剃头挑子悠悠穿巷过弄,剃头师傅的吆喝声带着一种世代相传的抑扬顿挫:“剃——头——喽!”那声音被巷弄的墙壁碰撞、拉长,最终消散在炊烟袅袅的暮色里。想来,剃头师傅在剃完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后,或许真会笑呵呵地摆摆手,免去那几枚“铜板”,权当是给这新剃的“圆月”添一份彩头。这童谣里的“毋免钱”,便成了那个年代一种朴拙而温暖的市井人情,一种对稚嫩生命的无声祝福。
许多年后,我在喧嚣的街头,于行色匆匆的间隙,瞥见一位年轻母亲推着婴儿车。她俯身对着车中哭闹的小人儿,口中竟也下意识地轻轻哼起:“挲头挲圆圆……”那一刻,我心头一震,仿佛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蓦然嗅到了童年村口那株老榕树的清芬。这穿越了时间尘埃的古老歌谣,竟如此顽强地附着在新的生命上,成为新晋母亲们下意识的口头抚慰。这低语,早已超越了哄睡的实用功能,它更像一种无声的印信,一种血脉深处悄然延续的密码,将一种关于“圆满”的古老祈愿以最温柔的方式烙进一代又一代新生的灵魂里。那母亲哼唱时眼中的温柔,与当年石阶上老妇人的神情别无二致,仿佛这童谣本身便是一个无形的襁褓,包裹着代代相传的体温。
我忽然领悟,这看似简单重复的“挲头挲圆圆”,其真正的魔力,或许并不完全在于那些具体的词句。它更在于那双手的摩挲——那掌心传递的温热,那指腹带着无限怜惜的、一遍遍描绘“圆”这个完美形状的动作本身。那是长辈以肌肤相亲的方式,向懵懂婴孩传递的最初的宇宙图景:头颅要圆,人生要圆满。那掌心温热的抚触,便是最初的启蒙,无声地告诉这初来人世的小生命: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被祝福的、值得被温柔以待的圆。
一代人轻声哼起,另一代人便在这歌谣的暖巢里悄然睡去,又在未来的某一天,对着新的生命,重新唤醒这沉睡的音符。如此往复,永无绝期——这童谣本身,便是一个古老而温暖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