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
秋天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一簇新采的芦花上。绒毛般的花序在微风里轻颤,恍若霜霰凝驻了时光。我拈起一枝细看,忽然想起《诗经》里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先民望见的原是这般素白。
晨露未晞时,我常沿着城郊的水岸行走。秋日的风裹着荷残的清香,掠过渐黄的树梢,将阳光筛成碎金,恰如祖母温厚的手掌抚过面颊。芦苇丛就立在水湄,青绿底色已染上深浅不一的秋意,穗子由青转灰,继而透出银白,远望似一片流动的月光。它们时而低头私语,时而仰首翩跹,在碧水蓝天间勾勒出写意的线条——这是唯有秋风才能执笔绘就的画稿。
走得近了,才发觉每株芦苇都有独特姿态。有的挺拔如戟,直指苍穹;有的柔韧如弓,俯吻清波。风过处,万千芦花同时摇曳,泛起细碎光斑,宛如星河坠入尘寰。我总疑心是水波倒灌进了天空,或是云朵落进了湖心,否则如何解释这天地交融的幻美?偶尔有白鹭掠过苇丛,雪影与银絮齐飞,竟分不清孰为生灵孰为自然。
这样的景致总引我走向记忆深处。童年时,家乡的河滩生着密不见边的芦苇。秋深时节,我们赤脚奔进苇荡,争抢着撷取最丰盈的芦花。苇絮沾满衣发,笑声惊起栖鸟,我们将那些毛茸茸的花穗比作云朵,比作绵羊,比作老人银白的胡须。最简单的游戏往往最动人:鼓起腮帮吹散芦花,看它们乘着秋风漫舞,好似把整个童年的梦都托付给了远方。
如今书案上的这束芦花,便是从旧日河滩采来的。它们插在青瓷瓶里,素白映着天青,竟生出一派淡泊气象。友人见了总笑问:“何不插些艳色?秋海棠也好,木芙蓉也罢,总胜这寡淡的苇絮。”我只是笑笑。艳极之花固然夺目,但美到浓处便成了负累,要人殷勤照看,要人费心品评。芦花却不同,它自生在野水荒滩,得天地清气而生,承霜露精华而白,不乞人怜,不争春色,自在开谢,默然成诗。
午后读书倦了,常对着芦花出神。看阳光穿过纤柔花序,在纸页上投下斑驳影迹,忽然懂得“一花一世界”的禅意。芦花的美不在个体而在集体,单看一枝不过素毫微尘,千万丛相聚却成波涛汹涌的雪浪。这像极了人间烟火——平凡众生各如苇絮微末,汇聚成流便有了改变山河的力量。
法国哲人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秋深时节的芦苇尤具哲思气象:它们顶着霜白的花冠,根系深扎泥淖,枝干宁折不弯。风来时暂低首,风过处复挺立,这多像我们在世事风雨中的姿态。所有思考都发生在俯仰之间,所有成长都沉淀于浮沉之际。
回到书房,重新展读《诗经》。“蒹葭苍苍”四字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原来先民歌咏的从来不只是秋水伊人,更是穿越三千岁月依然鲜活的生命情怀——我们在芦花飘雪的季节思考收获与失去,在素朴自然里找寻生活的本真,在俯仰天地时确认自我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