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雅丽
老街累了,静静地躲在城市高楼的背影里。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停下来,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梳理自己的思绪,追忆似水流年。
与老街相依相偎的古厝、洋楼、店铺也沉默着,仿佛欲言又止。它们见过老街曾经的车马喧嚣、人声鼎沸,也目睹了人世间的兴衰沉浮、悲欢离合。当然,光阴漫漫里的花开花谢、草长莺飞,季候匆匆里的日升月落、云卷云舒,也在它们身上刻下了印迹。它们真可称为一卷包罗万象的古籍。市井烟火,人间冷暖,莫不包蕴其中。
老街的老,从古厝、洋楼、古井里渗出来。
古厝的红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雨洗礼中,已褪去了鲜亮的色彩,白石却因了岁月的包浆而泛黄。但雕花并没有磨损,屋顶上的翘脊也保持着优雅的弧度。灰瓦楞上立着的一株衰草,在秋风中摇曳着,仿佛在向往来者轻轻诉说这座老宅曾经的风华。厅堂里谈笑有鸿儒,闺阁里巧手绣罗绮。秋收时节埕上晾晒的稻谷、花生,落雨时分天井里滴答滴答的吟唱,灶火毕剥声中飘来番薯、槟榔芋香气,都在依稀浮光里。
小洋楼的罗马柱、南洋花砖浸透着海外华侨隔山隔海远望乡里的无限深情。他们像燕子衔泥筑巢般,向着故国家乡的方向,不停地寄来了建材、银信,也盼着某一天能结束漂泊,叶落归根。门楣上的“紫气南来”就是他们对故土的牵挂,对归来的执念。然而,海天茫茫,世事难料。燕子年年南来筑巢,却盼不回游子归来的脚步。我站在小洋楼的石埕上,龙眼树一嘟噜一嘟噜的果子从围墙外探了进来,犹似当年的番客梦魂牵系家山故国,却无力冲开万水千山的阻隔。
走在老街深处,不时地会有一些时光信使向你走来。一堵斑驳的老墙,一座坍塌的老宅,一株枯败的老树,一块字迹模糊的碑刻,都会让你浮想联翩,把你带进久远的过往,去重温那些琐碎的人间烟火。
秋风携着往事的袅袅余音,在窄窄的巷道里徘徊。仿佛要领着我们泅回深深的时光隧道,去打捞那些残损的情节。我走走停停,总会在老街旁、巷陌里、拐角处,或人家屋檐下,偶遇一口老井,像一个故友,风里雨里等着你。
最先遇到的是在主街旁的一口老井。井后是锈迹斑斑的老墙,井前是标识地界的老石碑——南安县招贤里潘山市。这老井、老墙、老石碑互为依存,记录了老街的如烟往事。老墙里人家的柴米油盐,老石碑里的沧海桑田,都因为古井而鲜活。古井是双孔井,井口并不大,砻石铺的井沿却不小,三五个人同时站上去打水都不嫌拥挤。我们好奇地站到井沿上,往井里张望,井水并不深,清凌凌的,我们的笑脸在水面上晃动、变形。路过的老伯告诉我们:老街上有四五口古井,现在几乎都没怎么用了。但大家心里头还是有古井情结的。没装自来水时,居民的生活用水都要从古井里打。遇到过年过节,要洗洗刷刷,蒸龟做粿,用水量暴增,乡邻们都要到古井旁排长队等着打水,从早上四五点排到晚上八九点。一道挑水的长龙在街巷里游走,石板路面总是湿漉漉的,木桶哐当哐当的脆响此起彼伏,欢声笑语也不绝于耳。那是多么温暖的画面啊!冬天,井口会冒着淡淡的水汽,打上来的水温温的;夏天,井水冰爽冰爽的,刚提上来,低下头咕噜咕噜喝一大口,暑气顿消。荔枝、西瓜装在小桶放进井里冰着,半小时后提上来,就是凉津津的冰镇荔枝、西瓜了……
我们正在古井旁各种好奇、摆拍,一位大姐挑着水桶过来打水,我走上前问:“现在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了,你怎么还到古井来打水呢?”大姐边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把装满水的小桶从井里提出,边笑眯眯地告诉我们:“这井里的水是地下水,甜甜的、冰冰的,泡茶、煮汤比自来水好。夏天在古井旁洗菜、洗衣服,也好着呢!”
我们顺着老街,拐进小巷里,又遇见了几口古井。这些古井或高或低,或圆或方,或单孔或双孔,都已不再有往昔的风华,有的井沿已磨损,有的周边爬满苍苔。但在老街坊的眼里,或远行者的回眸中,古井的甘泉依然在他们心中汩汩流淌着。井里清冽的水曾哺育了多少生命,映照过几代人的面容?它们与老街一样,都是城市记忆里不动声色的沉淀。老街因井而兴,古井因街而存,两者相依相存,默默相守,共同喂养着朴素而深邃的市井烟火,让漂泊的灵魂有根源之处,让绵长的乡愁有依附之所。
老街是往事的索引,人间的脉络;古井是时光的眼眸,尘世的凝望。它们带你穿越时空,让你远行的脚步不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