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种喆
闽南话里的“糊”,藏着两个活泛的读音。表示形容词时,裹着股风风火火的潦草气,像孩童没画完的蜡笔画,透着股不管不顾的随性;表示动词时,是糊纸壳时指尖沾着的浆糊、糊墙壁时灰刀刮过的匀实,每一下都带着实打实的妥帖。祖父“淡论师”的故事里,这个“糊”字总在时光里泛着暖光。
20世纪70年代的田埂上,小队耕种的节奏比日头爬得还急。若是收工时见畚箕裂了缝,去圩集买是奢望,等篾匠师傅现做更是要误了第二天的工。祖父不慌,攥着柴刀就往竹林走,几棵长枝竹在他手下簌簌成篾,昏黄的土油灯把他编篾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流动的剪影。等天蒙蒙亮,新畚箕已候在田边,还沾着晨露。乡亲见了凑过来摸两把,念叨:“淡论叔,你这畚箕编得真糊!”他只笑笑:“破鼓救月,好歹今天能用,无影响收成。”这“糊”(形容词)里藏着工分时代的惜时如金,是把日子的急切揉进草木的急智。
祖父是个泥土匠,镇西霞庭那栋老洋楼,至今还留着他的手艺。当年他和顶湖的庚师搭伙,跟惠安来的师傅对着干似的,两队各建一边,像场暗暗较劲的比赛。惠安师傅做活讲究“规规矩矩”,祖父却凭着手感来,进度半点不输对方。后来才知,庚师特意拉上祖父,就是看中他那手“糊”紧的本事:泥灰抹得快,砖瓦嵌得实,材料“咬”得牢牢的,妥帖得像长在一块儿。
前几年在土楼里遇见八十多岁的王老,他眼里闪着光说:“当年我学泥水匠,师傅总把秘诀藏着掖着,是你祖父心善,常把我带在身边,砌墙时教,和泥时讲,他就这么一砖一瓦地,把秘诀悄悄传了我。”这“糊”(动词)里没有拜师的规矩架子,只有把手艺当成溪水,任由它往需要的地方流的宽厚。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美林潭边,老榕树的气根还没垂到水面,风里都带着青涩的潮气。镇东村的双安和彭殊口岭的乡亲们盼着建座桥,祖父和庭芳领了这活。祖父身形不算高大,力气总差着几分,他有哮喘,一累就咳得胸口发紧。可垫石缝时,他倒有股巧劲:身后摸到什么就用什么,碎石片也好,干土丸也罢,随手往缝里一塞,再用灰刀轻轻敲两下,竟严丝合缝,半点不漏。桥砌起来时,模样算不上周正,拱起的弧度带着点随意的歪,却把每块石头的棱角都卡得稳稳当当。旁人都捏着把汗,说这样的桥怕是熬不过汛期。可年复一年,它就那么稳稳地站在潭上。老榕树的气根已垂到桥边,它仍守在潭上,看摩托车“突突” 驶过,听潭水拍着桥墩,把岁月哼成老调子。这“糊”里藏着泥土匠的老经验:看着盘虬潦草的,扎在土里的根却比谁都扎实;不拘小节的,心里装的都是成事的稳。
原来祖父的“糊”,从不是真的潦草。糊(形容词)的那份“随性”,是把日子的急切揉进指尖的快,是工分簿上抢出来的光阴;糊(动词)的那份“妥帖”,是把规矩的沉重化成待人的暖,是砖瓦缝里藏着的宽厚。那些旁人瞧着“不讲究”的细节,早被祖父酿成了时光里的诗——在美林潭的桥影里,在土墙房的砖瓦间,轻轻唱着闽南匠人最朴素的生活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