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太阳

巷口的梧桐老树又抽了新芽，垂落的绒毛打着旋儿，落在张老汉褪色的蓝布围裙上。他缩着脖子守在养鸭场的竹篱边，枯瘦的手指抚过鸭子脖颈——那些毛色暗淡、喙壳泛青的老鸭才是他的心头好，油脂少，筋骨硬，能扛得住文火一夜的熬煮。

砂锅在红泥炉上咕嘟作响时，梧桐叶子总会被风揉碎了洒进汤里。这些年来，院中的青砖缝里嵌满了九片砂锅的碎片，每一片内壁都覆盖着琥珀色的汤垢，宛如岁月凝固的年轮。邻居赵阿婆常说，张老汉炖汤的阵仗比老中医煎药还讲究：初春剥的笋衣得挂在西窗下晾够一百八十天；腌酸萝卜的陶缸须是城西老窑烧的粗陶，新瓮腌的总带着生涩气。

去年霜降那日，救护车的蓝光惊飞了巷子里的麻雀。医院的白墙映着张老汉灰败的脸，他却喃喃念着后院的砂锅：“火该添槐木，醋要滴在汤面……”赵阿婆挎着竹篮穿过消毒水味道的长廊，揭开裹了三层棉布的瓷罐，雾蒙蒙的热气里浮着两片金黄的鸭油：“趁热尝口，我照着笔记熬的，陈皮多搁了五年份的。”

当行李箱碾过积霜的石板巷，推门的手抖得比炉火更甚。九只旧砂锅在墙角静默堆砌，新添一锅正腾起二十年陈皮的馥郁苦香。炭火噼啪，炸开金花一朵，砂锅盖轻颤，满室清润水汽弥漫——原来最浓的滋味不在汤中，而在烟熏火燎的灶台上的龟裂纹路，在十载春秋守望归家灯火的皱纹深处。

雪水顺着瓦当滴进陶瓮时，惊醒了沉睡的笋干。咕嘟声渐渐轻了，两个凉透的汤碗倒映着同一弯下弦月，风过处，满巷飘着陈年的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