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胜
东海湾的那片海,是在我十九岁那年的夏天,漫进生命里来的。
高考以一分的距离错过了本科,那个夏天,我的世界坍缩成房间里昏暗的一角。直到阿海来找我,他咧开嘴笑,黝黑的脸衬得牙格外白:“去我外婆家看海吧,海比什么道理都管用。”
一路颠簸,我固执地想着要看见暴怒的海——仿佛只有能吞没一切的巨浪,才配得上我心里翻腾的不甘;只有站在近乎毁灭的景象前,我那点挫折才显得有几分悲壮的重量。
到了东梅村,推开阿海外婆家的木门,咸湿的风也跟着挤进来。阿海说:“明早要是能爬起来,可以看海上日出。”
那一夜,规律的潮声一阵一阵,像低低的摇篮曲,我竟睡得沉实。醒来时满屋子都是阳光——又错过日出了。我的人生好像总在类似这样的节点上,慢一步。
我独自走到海边沙滩。没有金光裂海的景象,只有横无际涯的、平静的蓝。潮水退得老远,赭红色的滩涂大片裸露着,像一面面摊开的巨镜。远处几个渔妇正弯腰忙碌,身影从容,动作却慢。
这不是我要的海。它太静了,静得我的情绪无处可落。我茫然站在那儿,像个攒足力气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人。
过了半个钟头左右,阿海跟了过来,递给我一个烤地瓜。“看你这脸色,海非得天天发脾气才叫海吗?”他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它大多数时候就这样。外婆她们在意的不是浪有多大,是潮水几点退,今天能挖多少蛤蜊。”
傍晚,我们爬上屋顶。落日像一颗熔化的金丹,缓缓沉进海平线,把天与海泼染得一片辉煌。金红、橘粉、葡萄紫搅在一起,恣意流淌。归港的渔船“突突”响着,拖着一身碎碎的霞光,惊起几只白羽的海鸟。这时候的海,雍容得像一场每日按时上演的盛大落幕。而我,不过是个偶然闯入的旁观者。
“好看吧?”阿海说,“外婆讲过,我们海边人的血是咸的。苦是海给的,这景致也是海给的,不能只认一样。”
风暴在午夜突然降临。那不再是潮声,是千万吨海水在咆哮、撞击、粉碎。屋子都在隐隐颤动。阿海一家早已习惯,只沉稳地检查门窗。阿海语气平常:“台风年年有,你听这动静,多带劲。”
我蜷在窗后。一道闪电猛地撕开天幕,如同巨神挥鞭——就在那一刹那,我看清了:海不见了,只剩下沸腾的、疯狂耸立的黑色山峦,朝着陆地扑砸过来。那一刻我浑身冰冷,不是害怕,是一种被彻底碾碎的敬畏。白天那慵懒的蓝,胸膛里竟然关着这样暴戾的灵魂。我那点得失悲喜,渺小得像一声被轻易吞没的叹息。
天亮之前,风暴撤走了。海边一片狼藉,断木、碎瓦、纠缠成团的渔网,像刚打完一场硬仗。渔民们已经陆续出来,沉默地收拾,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那种“又来了”的、近乎麻木的坚韧。
我忽然有点明白“血是咸的”是什么意思了——那是被海水反复浸泡、冲刷,最后结晶在生命里的沉默的韧性。
临走前那个黄昏,我又走到沙滩边。海水温柔地起伏,仿佛昨夜的盛怒只是一场幻觉。浪不厌其烦地涌上来、退下去;云影在水面上安静地奔跑;一只海鸥借着气流,悬停在琥珀色的空气里。
阿海的外婆慢慢走到我身边,望着海说:“孩子,看海得看全它的样子:看过它的阔,才晓得自己有多小;看过它的深,才晓得生活有多重;看过它静下来的样子,才晓得人生终归要圆融。”我十九岁这趟,竟真把海的三种样子都看全了。
海没有直接给我答案,但我好像懂了点什么。海只是在那里,给急躁以冷静,给亢奋以平和,给失望以悠长的呼吸。那安静的蓝、愤怒的黑、辉煌的金,都是它。就像日子,有顺有逆,有得有失,有平常琐碎,也有狂风巨浪,不能只认一样。
回头再望一眼东海湾,海在暮色里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我知道,我心里已经住进了一片小小的海。往后年月,再被生活围困、被得失淹没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听一听胸腔里那沉沉稳稳的潮声。
那潮声在说:海浪退了,还会再涨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