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之后,天气热了。想起两种小食。
先是芒果上市。泉南人称芒果为“檨仔”,在泉州郊区叫“杏埔檨”。小小个,猪腰形,似吕宋芒。果肉丰富细腻,有一种很特别的芳香。
我居住的大楼有几家侨眷,都不缺零用钱。每年六七月,卖“檨仔”的阿叔应时而至。黑色裤挂、戴草帽、矮个子,挑着两个箩筐。一头是果品,绿中泛黄;一头是清水、瓷碟、竹签。午后两三点,午睡刚醒,喝过铁观音,正是可以吃点新鲜水果的时光。阿叔称了几个“檨仔”,洗了手,很敏捷地披了果皮,用一把很玲珑、很锋利已磨损成半月形的小刀切成条状,装在雅洁的瓷碟里,加几滴酱油,插两支竹签,端了进来。其时,口齿正清爽,舌底生津,掇一句古文,叫作“适逢其欲”。那种糯、香、甜中带咸的滋味很自然就融入味蕾,成为日久相思的根芽。食芒果点酱油是闽南人独得之秘,在其他地方没有见过。
端午之后,可品尝的美食很多,加上暑热,胃口不佳,却有一种奇异的海产突围而至,逗引你本已十分餍足的食欲重新活跃起来,这就是“鲎”。
这个字,其形体正如“甲”字。尺把二尺长,铁甲其身,利剑其尾,勇武颟顸,望之生畏,真不知如何摆布。据说,这是史前动物,有亿年的历史,产卵季节,附近海滩常见。鲎的壳质轻而坚固,用来做汤勺是闽南人家家户户必备的生活用品。餐馆通常的做法是蒸或加姜葱炒,骨硬肉少,实在没什么嚼头;煮熟了,冷处理,就别有风味。
这个季节,小城南北会有三两档专卖“鲎肉”的小摊,也是一个小担子,另备小桌矮凳。不同的是担子的一头往往是一个玻璃柜子,切好的码得十分整齐的肉、膏、卵、分门别类,十分整洁,另有指爪就堆在柜子上面。不知道档主如何整治这位铁甲勇士,从何下手?想来不会是真刀真枪硬拼,自能瞅准鲎的罅隙,如庖丁解牛。我未曾目验,不能杜撰。但切出的种种,白的洁白,红的鲜红,亦有黄、灰,色彩缤纷。此物冷食,蘸酱、醋、蒜、辣。担子的另一头是酒瓮,番薯酒、米酒,次一点是龙眼核酒。老饕就坐在矮凳上依案而食,一口鲎肉,一口酒,啧啧称赞,有时还故意啊一声,以示十分满足。这位档主叫温司,清清瘦瘦,言辞恳切。平时不知做什么营生,这个季节一定荷担而出,专卖此味。几位老友,其中有著名剧作家,大学教授也一定如时结伴而来,指指点点,包裹而去。鲎肉清鲜,无鱼腥味,是下酒闲话的好物。
秋去冬来,和煦的阳光,凉凉的风,闽南地区并无多少寒冬的感觉。此时,萝卜登场了。白白胖胖,沾着泥土拔起来,很普通的菜蔬。其叶可腌成咸菜,也可以喂兔,其块根是这个季节馆子和家厨常用的配料。但也可以拾掇出一种小食叫“菜头酸”,穿街过巷叫卖,足以维持一家温饱。
其中有一位,街坊叫他“酷啊”。“酷”,额头突出之意。一米八的身高,粗壮的身躯。卖给女生、小姑娘们,他温言细语;有人触犯他,比如批评他阻碍交通之类,立马凶神恶煞、粗言秽语,不留情面。但他做的东西着实开胃。看来,无非是用糖、醋、少些辣椒将萝卜腌好,切成条或片,串在竹签上,五分钱交易;讲究一点,两片之间洒一点花生末和糖粉。为什么那么诱人呢?吃起来爽、脆、酸酸甜甜、微辣,还带着萝卜的清香。吃上了瘾,天天都希望他在门口出现。
有一次,担子落在我家门首,聊了起来。他有点神秘地告诉我,选材最重要,要亲自下菜园挑选,关键在嫩、新鲜。还很得意地告诉我一天能赚多少;又说,他的儿子不争气,与人打架进了牢房,赔了不少医药费。说着说着就哭了,五大三粗的汉子眼泪哗哗。其实也是很驯良的平头百姓。
几十年过去了,小市变大城,街头巷尾已无小贩身影。温司、酷啊早已风流云散。偶尔回乡,一时想起,有些惆怅,不只是风味难得,还有人事星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