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闽北乡间未见枯枝残叶的颓败,漫野的绿。不必掐算着日子,只需在巷道间闲逛,总能逢见某户人家着手制作糯米红酒。木盖一掀,蓬蓬的热气霎时化作青白的烟火,糯米的清甜香雾温暖了寒冬中孩童凝滞的味蕾。
家家户户齐备酒缸酿酒,有如泡茶饮茶般成为闽北乡间的要事。
通体赭红的瓦缸,形似纺锤,沉默地伫立在墙角,木盖上放置的,是未食尽的糖糕、瓶瓶罐罐的腌菜和叠放着的玻璃酒杯,覆盖着的塑料纸上,积蓄了薄薄的灰。幼时,最期待的就是外婆整理木盖上的杂物,父辈躬身扛起积灰的酒缸,将其送至院内慢慢冲洗。对我们而言,那是即将要品尝到香甜清爽的米的信号。
圆润饱满的糯米粒扬起又落下,涤荡出微浊的水纹。轻轻捞起,冲洗铺干,在木桶里堆砌出一座米山,然后外婆将木桶抱起,放置在烧开热水的大锅中,盖上木盖静静等待。我们按捺不住馋食的心,呼唤着父亲快快添火,细嗅着火焰燃烧中木桶迸发的香气,看着锅中滚滚的气泡,仿佛软糯清甜已于腹中。掀起木盖,滚滚白雾湿润了一方空气,木桶中盛满的是润白米粒。
蒸好糯米的首要之事并非酿酒。外婆催促我们将新制的糯米送给邻家品尝。我们手捧小盆糯米饭,腼腆地轻叩着一户户邻家的门。
送完糯米,酿酒的功夫才刚开始。
将红曲米倒入洗净的酒缸,注入凉好的开水,拿起一旁放置的长条木棍搅拌碾碎,明艳的红浸染缸内,空气中泛着微酸的涩味。支离破碎的红曲残渣,和着凉水黏附在木棍底端。外婆将篦子上微凉的糯米分块丢入缸中,就着木棍缓缓搅拌,洁白的糯饭混合细碎的红曲,好似新出炉的八宝饭。盖上透气的竹篮,等待着它的发酵。咕噜涌起的气泡将混合的红曲糯米浮到缸口,此后便是日日的搅碾。
静心地等待足以酝酿出一坛好酒。
当天气转暖,将缸里的红酒倒出,分离了酒水和酒糟,数月的沉淀让其变幻为清透嫣红的模样,浓郁的酒香萦绕在整个居室。
一个小巷,一排小街,一座小镇,陆续地开酿,陆续地发酵,陆续地开坛。此时,若你在长街上闲逛,路过你的,是提溜着大大小小塑料瓶桶的老乡,澄澈幽红的老酒在透明的瓶子里轻晃,不知送往谁的住处。我和姊妹在田间打闹玩耍罢,返回家中,摆放烛台的木柜上,大大小小几瓶老酒整齐地排列着。那时的我,倒是才了解到那句“糯米吃了酒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闽北,糯米红酒远不止于浅饮佐餐。
过滤出的酒糟,色泽深红,浓厚的酒味和甜意,是外婆做饭时的添香佐料。柴火燃旺的大铁锅,油沿锅壁滑下,丢下剁碎的蒜末爆炒出香味,放入切段的泽泻,翻炒均匀后舀入酒糟,锅铲起落,那惹眼的红渗入泽泻碧绿的茎干,牢牢锁住那鲜意。
唇齿间的脆,溢出的汁,酒的香,菜的甜,那是在异地也让人魂牵梦萦的乡味啊。酒糟腌鸭蛋、酒糟甜腊肠、酒糟炒田螺……酒味的清爽冲淡肉质的油腻,糯米红酒在烹饪上,效用不下佐餐。
清明祭祖,糯米红酒是少不了的。
“来敬酒。”外婆满上一小杯盏的红酒,在碑前慢慢倒下,深深浅浅的酒痕,掺着雨水,没入碑前的泥土。每年的糯米新酿,寄托着生人的祝愿,遥寄天国一抹挂牵。
一缸老酒,以其味甘性温,适于酣饮,融入一方饮食习俗,成为他乡游子难舍的乡味;又以其数月的等待与酝酿,被赋予人间的温情。
糯米红酒,之于闽北人,是习俗,是乡味,是生活。
(作者系华侨大学文学院2021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