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老家大厅泡茶,突然听到有人响亮地叫我的小名。我知道肯定是同村的人,他们已经这样叫了五十多年。我抬头一看,大目婶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我招呼她进屋喝茶。她手里提着几个大包,肩上挎着一个精致的粉红色小包。
我已经忘记她的原名。她大我几岁,记得她从镇上嫁到我们这个半山腰偏僻的小山村时,是当时的大新闻。当时,她是全村个子最高的女性,据说是1.65米,扎着两条齐腰黑黝黝的辫子,系着红色的“羊毛绳”。丈夫是个木匠。听说,他被请去做家具,两人就好上了。她的眼睛大,嗓门也大,于是有了外号“大目”。她是村里的热心人,也爱管鸡毛蒜皮的小事。人们说她有男人性格,从“手不动三宝”到犁地耙田等农活样样会。她曾因为养殖家禽致富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而成为新闻上过报纸。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正在看电视时,大目婶来了。她提着一包东西和我母亲先到房屋里说悄悄话。她和我母亲虽然不是一个村的,但同姓“林”。她一直称呼我母亲“姑姑”,还叫我和我弟弟要喊她姐姐,我们都笑而不理。好多农活和农村风俗,她都是向我母亲学的,她们是在劳动中建立感情的。用她的话说,是同甘共苦过,只是以前苦比甜多,现在想起来都是甜蜜的回忆。进城后的她,口才很有长进,读过小学的她很快学会了普通话和看报。
她们从房里出来,我们围坐在一起,品茶聊天,基本是她在“演说”。她讲了她当楼长、舞蹈队长的过往,也讲了她孙辈们可圈可点的“骄傲”。她讲得有板有眼,我有时感觉她夸大其词了,但还是信了,实在又有分寸,让我没有反驳的理由和必要。她又喝了一杯茶,吃了几粒她带来的瓜子,接着说。她说,她的孙女上幼儿园大班,回家后画了两只兔子,想给我看看。她打开橘黄色的手提包又合上。她说她的孙女很爱兔子,有一次到她小姨家,软硬兼施地把两只小兔子要回来。她每天多了一项给兔子找食物的工作,每天在城里摘兔子草,还上网买过,前后养了三个月,后来带到城郊外婆家,每周得乘坐公交车去看。一年多后,两只兔子养到一只三斤多,一只五斤半。说着,满是骄傲,好像她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又喝了一杯茶,接着慢慢地从包里优雅地拿出手机说:“吴老师,加个微信吧。”我说:“怎么没有再叫我小名了?”她回答道:“哈哈,你婶,我,现在是网红,懂礼貌,你当老师后也就没有叫我大目婶,也从来没有叫我姐。我记仇了。”她边说边熟练地操作着,发给我她孙女的大作,一张用蜡笔画的图。我看到,图里的两只兔子站着,背靠背,左边的兔子瘦小,头仰得高高的,看着远方,四只脚在尽力伸展。右边的兔子胖胖的,头低着,四只脚羞涩地向内卷曲。我说:“画得真好,天真可爱,有意思。”“什么意思呀?”她问,我说:“像个福字。”我本想再说仔细些,没等我开口。她已经打开手机,和她的孙女视频,大声说:“福兔到,新年好,小朋友哈哈笑。”
母亲不解,悄悄地向我发问,我耐心地给母亲解释,她们在做什么。母亲听后对我说:“大目,属兔的,今年也六十了。”“姑姑,我是一只快乐的兔子,蹦蹦跳跳。今年才十八。”我们以为她没有注意到我们在说她。“大目姐,你真有福气呀!”我第一次叫她大目姐,她继续玩手机。我至今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