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走后，我将家中展示的有关他的所有照片都收了起来。翻动电子照片时，不经意瞥见他的，我也会用手指快速划过。因为我知道，哪怕多停留一秒，眼泪就会不止地滑落。有段时间，我们一家人，谁也没有勇气翻看他的照片，除了七岁的女儿。

那天晚上，我还在饭桌上，女儿就兴冲冲地从她爷爷房间抱出一本相册说要给我看。我放下碗筷，目光循着她的手指方向。“爷爷说，这是爸爸一岁时的照片！”女儿把手指落在一张不大的方形黑白照片上。我的心轻轻抖了一下，“哇，我宝宝长得跟爸爸真是一模一样呢！”父女俩在相貌上的惊人相似度让我瞬间有种恍惚。

公公笑着在一旁解说，婆婆则一脸黯然，哥哥干脆将脸侧了过去，然后起身默默走开。此时，女儿并没觉察到大人们的心思，继续起劲地要求爷爷对着那些老照片逐一讲解。

20世纪七八十年代，照相并不普及，想要拍张照片通常得到专门的照相馆去。公公婆婆住在乡下，离家最近的一家照相馆也是在数公里之外的县城。因此每拍一次照，他们就得跋山涉水。另外，拍照的日子通常也是特别的，比如：结婚、孩子周岁……所以，整本相册里，那种老照片可谓屈指可数。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暮年苍苍的公公婆婆对此记忆深刻。他们谈论起当年拍摄时的种种细节，眼中闪烁着温情。

女儿继续翻动相册，照片中的先生渐渐成长——从幼年的稚嫩可爱，到少年的朝气蓬勃，再到青年的意气风发。我开始有种“那些不可触碰的年华仿佛是在相册翻动间悄然流逝”的错觉。

起初，女儿只是哈哈大笑着调侃“爸爸好丑”或感慨“爸爸好帅”，我和公公婆婆也随之展露微笑，直到近几年的新照片逐渐映入眼帘，大人们渐渐沉默开来。女儿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先是用眼扫了扫爷爷奶奶，然后拍拍我的后背，说：“妈妈，不要哭哦！”我噙着泪，点点头。一旁的婆婆开始抹眼睛，公公则挤出一丝笑容陪女儿继续翻动相册。“爸爸曾经告诉我，我就是他生命的延续，你们要是想他了，就多看看照片或看看我……”女儿透露出的细腻和说此番话的口气与先生如出一辙。我的眼泪滚落下来，与女儿抱在一起。

是啊，人生一世，再长也不过百年，相较于宇宙历史长河，可谓只是一个瞬间。以前我常常在想，人死后到底能留住什么，而生命的意义在死后又将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如今，我慢慢懂了，有些人留在了过去，却成为我们未来的每一个黎明。无论是他们直接赋予我们的生命，还是他们曾经带给我们的爱和种种回忆，都是他们留在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显然，照片或其他影像形式为我们琐碎的一生提供了良好的回忆媒介，上面定格了我们不同时间段的人生剪影，汇聚起来便构成了一整个的人生故事，等待我们日后慢慢追忆。

灯光下，相册里的玻璃纸折射出一片光影。在那无声的光影里，我仿佛望见了一场生命的接力。我收起眼泪，将相册轻轻合起。此时，两位老人早已满眼泪花，但我知道那闪动的不再只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