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市尺与书 □周芳芳 2025年04月22日

(CFP 图)

市尺不过是尺状方物,怎么就与书扯上了联系?

祖母谈度量衡,长度她说几寸、几尺,体积她说几升、几斗,重量她说几钱、几两、几斤,说法很“古”。她有一把市尺,木胎髹黑漆,尺身刻度和居中的“市尺”二字以银粉勾勒,边角圆润光滑。宽约一指余,厚不足一指,入手轻。她用这把市尺丈量布匹,裁衣成裳,以及管教孩子。

市尺如戒尺。一是因为趁手,祖母常流连于裁缝的工作台边,市尺伸手可及;二是因为熟悉,相伴多年的老物件,该使几分力气,打小孩怎样能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她心中自有掂量。

她的思想也很“古”。她不识得几个字,很简单地把书分成课内和课外两种。每每看到我在看课外书,就攥着市尺疾言厉色制止,不是威胁没收就是说要撕掉。她把老师称作“先生”,她认为先生发下来的书才是正儿八经的,其他的书肯定不正经,不然先生怎么不发?

事实上,被祖母视为“邪魔歪道”的课外书,年少的我压根没多少本。卖早点的阿婆每次给我优惠的一角两角钱,都被我偷偷存起来,攒几个月后,就去学校小卖部换一本书。还来不及多看几遍,只要没藏好,最后一定会被祖母没收处理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处在一种求知若渴的焦灼中。没有书看,家里的老皇历也被我反反复复地翻。街头炸菜粿摊子总用报纸或杂志内页裁成的方纸片包菜粿,吸油隔热。就算这样,那些巴掌大的纸片上,文字并不完整,还浸满油渍,我也读得津津有味。

当我知道世上有一个叫书店的地方,藏书颇丰,任人翻阅,巨大的诱惑力使我不假思索就扯出一个谎言。我告诉祖母,老师让我们每周末去书店看书。祖母对先生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先生交代要看的书自然是得去看的。祖母对我却不甚信任,她怕我乱跑,每次在我出门前,必定对着时钟规定时间,反复叮嘱准时回家,否则后果自负。

中山路的书店里总是挤满了读者。每一次进书店,我要迅速挑选到心仪的书籍,并在缝隙间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对我来说,最大的挑战是要在有限的时间看尽量多的文字——祖母给予自由的时间并不长。而这每周末一次的自由阅读,要足够让我在未来一周里反复品味咀嚼。于我而言,书店就是那“芥子纳须弥”之地,一书一世界,一间书店就有了无数个小世界。每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一个个世界里游走,于纸页折痕的微壑间觑见人间一隅。我看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看到仗剑天涯、义薄云天,看到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常常沉醉其中,忘却自我。

迷失的后果就是超时到家,我便会受到市尺的惩戒。有一次,当我从书中世界回到人间,书店已经准备打烊了,我一路做好面对祖母雷霆之怒的心理准备。到家后,盛怒的祖母果然抓起市尺抽打我,仅几下,却不知为何又放下了,改用她粗粝如蒲扇的大手,勒令我不得再犯。不知道她是怕自己怒气太重把市尺打折了,还是怕控制不住力道把我打伤了。

后来我逐渐长大,再也没有短缺过书,也不再因书被体罚。而关于童年的阅读时光,那些指尖摩挲书页的触感、沁入鼻尖的墨香味、市尺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杂糅在我记忆里,挥之不去。至今我仍保持对书籍的热爱,而每当我因工作繁忙或家庭琐事,对读书有所松懈时,记忆里的那把市尺,就会悄然浮现在眼前。

市尺的一端握在一只手里,手持市尺的是童年那个为书痴狂的自己。它仿佛在提醒我,不要忘记那份对阅读的执着与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