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出租车开着大灯在夜路上飞驰，北地初秋朗朗的夜空，从车窗望上去，启明星熠熠。我们的位置，中国最大半岛山东半岛的末端；我们的目标，半岛最东端，荣成成山头。

我们租车去那里看日出。曾经披着棉大衣在峨眉泰山之巅等待日出，也曾为了恭迎新世纪在海滩守候朝霞，此时却还是止不住兴奋，因为这一次是在这样一个地点——中国海的最东端。东，对于东半球上我们这最古老繁盛的民族，有着神秘甚至神圣的意涵，它是太阳升起的方位，它是春天出发的起点，是万物欣欣向荣的处所，在这个农耕民族的眼中，它就是造物的化身。东岳大帝因为有着太阳神的血缘，被尊为五岳之首；成山头，也由于它的位置，成为古人推定的天尽头。

网上看到的气象预报：成山头，明日晴，日出时分，5时17分，在这个时节，北京的日出要到6时11分，三亚是6时32分。

迎着黄海略带寒意的晨风，我们下了车，踏着千年无痕的斑斑足迹，走过碑石，走过灯塔，走向那小小的海岬。

脚下依稀可辨是一条石路，铺在嶙峋的礁石上，路尽头是一座延伸到海上的小小石峰，我们沿石梯走上去，峰顶是人工削出的一个平台，大小若游览船的前甲板，也围了栏杆，不过我们无法在此做“泰坦尼克号伸臂揽腰状”，因为那里挡着一块石碑，凑前看，碑上是“天尽头”三个大字。

哦，这就是“天尽头”，人间大地的终点，梦幻遐想的起点。所以，最痴心的情侣要这样说，愿你我一起直到海角天尽头；最不羁的浪子要这样弹唱，我的故乡在遥不可及的天涯；雄霸四海的君王要在此俯首称臣，拜求长生不老羽化飞升；闺中柔弱的才女要对此悲吟：“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可是，此时没有君王，不见浪子诸色人等，只有静默。沉静，正是天涯应有的大家风范。此刻，相伴我们的唯有远古至今不息的海浪拍岸声，不是惊觉海鸟间或的扑翅，我们便完全拥有了宁静得凝固了一般的寂寂天涯。

耸立的礁石在夜与日的交接中渐渐呈露，这里的石头少圆多方，纵横交错的纹路，暗褐色中透出斑斑锈赭，让人想起罗中立油画《父亲》老脸上饱经沧桑的皱褶。这巨大的石雕，出自海浪这不知疲倦的雕刻家，你看，他是多么细致，一波一波又一波，摩擦、淘洗、冲击……礁石一粒粒流失，一片片消瘦，出现了麻窝、孔窍，云一般的崎岖婉转，铁一样的峥嵘方正。

东方泛白，我们的目光越过浩浩渺渺落在海平线上，一条令人玄思无限的幻线，天和海在那里重叠，云和浪在那里交合，它永远无法接近，却蛊惑着一代代追逐天涯的人儿，犯难冒死，击波远航……忽然，一列云层在那条海平线的微红处隆起，糟了，日出又要与我们失之交臂，可是，没等我们继续懊恼，一刹那间，太阳就顽强地从海水深处穿射而出，薄薄的云层在它的照射下，战栗了，稀薄了，最终融化了，我们没有见到它水淋淋地自海面上一跃而起，但我们见到了它出生时的红润鲜嫩，圆整黏稠，太阳柔和地抚摩着我们一夜渴盼的双瞳，抚摸着正缓慢地醒来的海，浩荡无涯的海蓦然涌动变色，一瞬间滔滔浩浩皆是金光跃动……一艘艘渔船在朝晖里撒网，一队队鸥鸟且歌且舞，他们把海作为舞台，天当成台后的幕布，太阳是幕布上的背景和色彩，海浪是伴奏。

让我们为他们加油喝彩，黄海，你早！太阳神，你好！……

这是新的一日，与它的昨日似乎并无太大的不同，徐福与三千童男童女一去不返的烟波里，依然是浪花生灭，水不留影；照过秦皇和汉武的阳光，依然是温馨不减，东升西落；只有它们，比一切传说都更古老；比一切预测都更崭新。

当地人告诉我，成山头每年有两百多天为云雾缭绕，所以特别在此安放了灯塔，能看到日出算是交了好运，而我却想，若是遭逢不见阳光的日子，云里雾里，驾一叶扁舟，凌万顷茫然，不是更加如梦似幻，不是更能走入这样的诗境：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你愿意下次再来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