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马铃薯,外皮是黄色的,薯肉也是黄色的,听说还有白色、紫色和黑色肉瓤的,我没见过。汪曾祺的《马铃薯》提到有一种乌紫外皮的,不过肉还是黄的,“黄如蒸栗,味道也像蒸栗”。
马铃薯饱含淀粉和糖分,味道微甘,但甜得似栗子那般的我却未曾尝到过。马铃薯并非果实,而是植物的块状茎,呈椭圆形,既能当主食亦能做蔬菜,当主食上锅蒸熟后蘸酱汁吃或是直接入口,讲究的压成泥混合鸡蛋牛奶搅拌,撒上调味粉吃,口感细腻,营养丰富。作为蔬菜则是我所知做法最多的,烩、炒、炝、炖、炸、焗、煎皆宜,凉拌、干煸、做汤也行,荤素都能与其为伍,还能和水果一道做成沙拉,甚而制成饼,烧烤摊上也常见,“一粒粟中藏世界,二升铛内煮山川”,花样繁多,层出不穷,味道可咸可甜,可酸可辣,豪华酒店抑或街边小炒都上得了桌,中西餐俱能入馔,放之四海而皆准。如此随遇而安,浑似《中庸》描述的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
马铃薯别称土豆、山药、洋芋,原产美洲,约莫明代时传入中国,几百年的客子光阴,早已习惯了异乡水土,静静埋卧地底安然处之,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视逆境如虚空。至于究竟何时何因世上会冒出马铃薯则无从考据,那是唐朝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说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了,扑朔迷离,难以溯源。
明朝杨慎《艺林伐山·四海亭》记载:“花名有海字者,皆从海外来,海棠、海榴是也。海红花即山茶也。”同样,大凡名字有“洋”字的蔬菜也是漂洋而来的,洋芋之外还有洋葱,带“胡”“番”“西”字的亦然,譬如胡萝卜、番茄、西红柿,我们这里的乡下有叫辣椒为“番姜”的,顾名思义,辣椒本也是番邦之物。
辣椒、马铃薯两类外来物和源于本土的醋一同炒成的菜叫酸辣土豆丝,鼎鼎有名。这道菜我会做。我会做菜,也爱做菜,还向单位食堂掌勺师傅阿彬讨教过。阿彬学徒时学的是料理鲍鱼海参鱼翅之属的高档菜,艺满出师后回到家乡,小县城无用武之地,遂承包职工食堂,烧起人均十来块的大众菜。他师父从海南来看望他时,见他干这份营生,痛心极了:“你怎么做这个啊?”哪有办法,人于天地间总得有个去处,正犹如马铃薯虽说埋于地下,至少也算有个栖身之所,立于枝头反倒失其本真了。庄子说,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天下众生万物既都是笼中雀,倒不如安之若素。
汪曾祺先生的心态便是这般,他那篇《马铃薯》写他受命到张家口马铃薯研究站画马铃薯图谱,那里是“荒凉的绝塞”,然而他倒泰然自若:“日子过得非常悠闲……到了马铃薯逐渐成熟——马铃薯的花一落,薯块就成熟了,我就开始画薯块。那就更好画了,想画得不像都不大容易。画完一种薯块,我就把它放进牛粪火里烤烤,然后吃掉。全国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种马铃薯的人,大概不多!”
不晓得牛粪烤的马铃薯味道如何,我吃过最美味的是幼时野外烤的,那会儿大多是烤地瓜,也烤过马铃薯,玩伴们各自家里搜罗一些,跑到山里或溪边沙滩,拾点枯枝败叶,拣几块石头垒成灶台样便能烤,烤熟的马铃薯尽管黑如炭块,吃起来却倍觉香甜,无可比拟,那番滋味不知几时还能再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