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却以为“书到用时方恨多”。这并非故意反其道行之,我家里早已书多成灾,虽未如陆游“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籍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那般夸张,然而找起书来却是一桩难事。自己找不到,他人更是无从找起。
世人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表达的是事到临头的无可奈何,腹中墨水不多,等到要派上用场时顿显虚无与苍白。读得少,自然就无墨。与其恨书,不如恨己。因不读书造成的错漏或损失,归根到底皆源于自我。从“恨少”到“恨多”,是少读到多读,是生命体逐渐丰富的渐变之路。当然“恨多”不是读得多了就有的境界,还有读得多买得更多、多得读不完之后才会面临的处境。若无阅读的内在自觉,恨多是不可能的。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内在自觉的不断强化必然指向生命体的不断昂扬、不断清醒、不断走向自我重生。
仔细体味“恨多”二字,实在是有几分自得的。回想一路藏书一路阅读的孤独与宁静,心中升腾出几分骄傲也在所难免。旁人于众多俗事中载浮载沉时,他日日于青灯之下徜徉书海,若无强大定力做支撑,必然废卷而去。
雨果赐予的热情、海明威给予的坚韧、梭罗带来的沉思与冷静、屠格涅夫字里行间的自然气息,都是支撑的精神动力。所恨之多确乎是书籍数量上的,然而多之所以多,根本原因在于书房里精神堆积的丰厚。特别是经典在其中奠基式的存在,它可以带领读者一直开疆拓土。何为开疆拓土?即一册经典就像一束光源,会在某些特殊时刻、某个特殊角落里,让人找到与之有亲缘性质的众多好书。经典是根部或主干,别的书则是枝丫或树叶或果实,它们共同构成一个经典家族。家族内部必有盘根错节之关联,可以视之为精神谱系。
“恨”作何理解?
首先是悔恨。怎么忽然间就置身茫茫书海中,令自己手足无措了呢?在不知如何找起的时候,雨夜里抱《博尔赫斯全集》回到学校宿舍、旧书店里觅得心爱之书的喜上眉梢、与学友轮流品读时的急不可耐等画面会杂乱无章地从记忆中泛起,不由分说地、情不自禁地。若无这些折腾,今日何愁找不着?
其次是震撼。濡染于书香里,不知不觉几年间已堆得满坑满谷,日日进出书堆并不觉多,甚至以之为常态。待要用时才深知书已多得近乎一种罪恶。书多得没有其他空间放置别物,多得家人已经抱怨连连,多得仿佛生活中已容不下阅读之外的任何事,在不读书的人眼中,这是很难想象的,甚至会对之冷嘲热讽。
整体来看,阅读与世间万事一样,总是适度为宜。读得多了、过了必然劳心劳神,否则无法读出超凡之境、无法浅入深出、深入浅出。凡事累积到一定程度,总会获得一些弥足珍贵的体验。于阅读来讲,世间多数人浅尝辄止,读一些感受一些即可。唯有少数人乐意把喜怒哀乐交付其中,不为博得“书痴”之名,只为享受一生书香。因此话说回来,书到用时方恨多,终究也是少数人才有的专属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