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师以后，我最怕监考。在考场上，不能看报纸，不能翻手机，不许穿高跟鞋，不许频繁走动……这些规定，保证监考老师的注意力要全部集中在学生身上，又不能制造任何一点声响，干扰学生答题。

啥也不能干，干巴巴地监考着，能把我大脑CPU烧废。像个人形监视器一般坐着，身体不能有大幅度动作，以免影响到孩子们。只有眼睛是自由的，跟探照灯似的，从学生身上一寸寸地碾压过去，端详发型、脸型、五官、表情。从性别到性格，学习成绩，再到父母职业、家庭环境，一个个打量，再在脑子里胡乱猜测。黄粱一梦的时间可以演一遍古人跌宕起伏的一生，数名学生精彩的一辈子都被我想象一遍，抬起手腕看时间，也才过去半小时。

腿坐麻了，就悄悄在角落里站一会儿。墙上的时钟不能紧盯着看，视线若是跟着咔咔咔的秒针走，没几分钟就能把自己催眠了。

有位同事说，她监考时经常神游天外。我效仿了一下，各种前情旧事一一翻起，事无巨细地去梳理。奈何人生无甚刻骨铭心之事，历程也并不波澜壮阔，一科还没考完，前半生就被自己回顾完毕了。

换成冥想。踮脚尖，深呼吸。可是身一被困，心就不自由，神思根本无法翻涌，只能茫茫然地原地打转。再想一会儿，眼皮就沉得厉害，眼皮睁不开却不敢睡的滋味真难受。真羡慕学生，答完题可以理直气壮地趴桌子睡觉，真馋人。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有篇中篇小说，名叫《象棋的故事》，里面有一个被德国纳粹拘捕的博士，因为他思维缜密，精于辩论，狱方很恼火，一直关他禁闭。对待一个高智商的人最残酷的方法莫过于此，没有书可看，没有笔纸写字，没人聊天，甚至没有活儿可干。

这位博士精神险些崩溃，一次偶然机会，他从审讯室偷出一本书，是《棋谱》。虽然完全看不懂，实在百无聊赖，他就开始研究棋谱。背下来所有棋局后，他在脑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很快变得棋艺高超。但有一天，他把自己下昏过去了。医生认为他已经疯了，除非这辈子再不接触象棋。

看来，天才和疯子之间的距离就差一个“无聊”。心理学家说：无聊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状态，在枯燥乏味的情境下，让人产生束缚、受限的感觉，最终产生孤立周边环境和脱离时间的正常程序。 普希金说，一切有理性的动物都会无聊。无聊消耗着生命，让人产生无意义价值的负面感，为了消解无聊，被迫做出各种不符合规范的行为。据说鹦鹉长时间被关笼子里，会撕扯羽毛至血肉模糊，鸟犹如此，人何以堪？

无聊果然是最糟糕的酷刑，每分每秒都是煎熬。监考一天后，身心俱疲，到家后，连根手指头都没力气抬起来。跟我妈诉苦，她数落我说，坐着还发牢骚，简直不知人间疾苦。都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果然如此。还是作家张晓风说得通透：“肉体有千万种受难的形态，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清洁工烈日下扫街辛苦，农民起早贪黑锄草辛苦，外卖员顶风冒雨穿梭楼宇辛苦，坐牢式监考也真是不轻松。

监考结束，意味着渡劫成功，我更加热爱这热气腾腾鸡飞狗跳的生活了。多看书，多写稿，多跑步，多做手工。总之，不能让日子无聊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