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就像他手中的一个盆景。

可你骨子里那份桀骜，藤条一般肆无忌惮地四处蔓延，无时不想“嗤嗤”地撑破缠绕于你身上的无形的铁丝。于是，小学时候的你打架、抽烟，挑衅他的专制。恨铁不成钢的他，则狠狠回击予你痛斥、鞭打。最终在他近乎残忍的雕刻下，你这样一条活生生的“混江龙”，竟考入师范学校，走上三尺讲台。

他如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着你的整个童年。这云影不只飘荡在天空，更根深蒂固地长在地里，以至你结婚后，但凡他说话声大一些，你仍不由自主地惶恐起来。

可每当家里来客人，他总喜欢喊你来同台竞技。在惊天动地且富有节奏感的划拳声中，你豪气冲天地仰起头，干脆利落地把一整杯酒倒进喉咙。他满目骄傲地注视着你，张扬着老大哥的霸气，招呼兄弟们敞开肚皮吃喝。

平常冰霜相对的父子俩，此刻却像沙场上生死与共的战友。见我一脸惊愕，你红光满面，笑着说：“男人嘛！”

谈起某个恶人，此前针锋对麦芒的你和他，秒变同仇敌忾，土匪般地大爆粗口。难以想象前一天跟我谈着诗词的人，嘴里正源源不断地倾泻出最原始最粗俗的话语。看着我满脸的惊愕，你闪出一丝笑意，不以为然地说：“男人嘛！”转而继续你们亢奋的抨击。

三十多年来，他的专制无时不在。于是，血脉相承的你和他，像一头牛对着镜子里的另一头牛，无数次地顶起犄角。你要辞职，他竭力反对；他要回老家建房，你怒目咆哮……然后，他在客厅沉默抽烟，你在卧室临窗含泪，各自无言地舔舐内心的伤痛……

我不知道你和他是怎么吹响集结号的，也许是孙子的出生，柔化了他的心，也许是初为人父的你，终于可以理解他的拳拳父爱。

有一天，你很激动地对我说，你和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谈了！三十多年了，前所未有！你开始很心疼他，常在夜里辗转反侧：他怎么突然消瘦了？他头发怎么白得那么快？他好像衰老了……他回老家，还未踏入老家的门，就能接到你的电话问候，每天不断，直到他归来。

后来在一次意见相左的争执中，你的音量盖过了他，习惯于独断专行的他突然安静下来，顺从了你的想法。从此以后，他默默地将一家之主的位置转让给你。在日渐强壮的儿子面前，他终究变成了一位小心翼翼的父亲。

那天你咆哮着训斥儿子，他着急地站出来阻拦。你气愤他对孙子的宠溺，他则讪讪一笑，说对小孩不能那么严苛，这个道理他到后来才明白。你瞬间眼眶泛红，默默地蹲下身，将吓得哭不出声的儿子抱起来。年幼的儿子紧紧地靠在你怀里放声大哭，你对一旁的他微微一笑：“男人嘛！”

四眼含泪相对的那一刻，你和他仿佛都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将积压多年的话说了出来，你积压多年的委屈也终于释怀。

无论你和他曾经有多少隔阂，那浓于水的血液，都会像胶水一样将你们紧紧粘在一起，永不割离。并且随着时光的流逝，你对他的感情会在那一声声悠扬的“男人嘛！”里，愈来愈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