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国庆时节，闽南泉州仍然艳阳高照，热浪逼人。从泉州古城到滨海的永宁古卫城里，由北京大学王铭铭教授邀集的来自北大、清华、厦大和哈佛等中外高校的一群声名卓著的学者，冒着“秋老虎”的酷热，漫步在老街巷中，踏访着一座座书院、庙宇、宗祠，辨读着碑记、族谱，观摩着秋祭戏神、城隍出巡的仪式。闽南沿海城乡的田野调查，原本便是“华南学派”的重镇，而这次更是汇合南北与海内外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和古典学的学术考察。 □胡毅雄/文 吴拏云/图（除署名外）
学者们此行的一个目的，是为探究和阐释“卫所与城隍”而来的，卫所、卫城、卫学的制度演化，城隍与各路神仙的民间信仰流播，时空中的社群变迁，这些都在研讨的视野之中。不期而至的“学术天团”，于我这样的门外汉，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我一路追随，请益多师，受教之深，大有醍醐灌顶之慨。当踏访至文祠和行实学校，我总算有了点代入的感觉，联想到了此地的文风兴起和教育世家的形成。
相传，文祠是在卫学的遗址上建立的。根据《明实录》，明代卫所制度推行之后，又逐渐催生了卫学制度。到了成化年间，永宁卫知事陈用之大力倡兴卫学，3年间培育30多名学子，带动了永宁卫城读书风尚的兴起。因为这个贡献，陈用之事迹后来被载入清代修撰的《晋江县志》。而在当时，泉州名儒蔡清在《永宁卫送别序》中即对陈用之赞誉有加：“用之之所用意，于是乎为不凡矣。”此后，明清两代，永宁涌现了几十名的进士、举人。
伴随着晚明卫所的衰落和清初卫所的消亡，卫学这一特定形式也就不复存在了。而永宁卫在明后期屡遭倭寇的侵扰，卫学更早些荒废了。民间传抄的简略的《永宁卫志》称，清代乾隆年间，有识之士感乎昔日卫城化为丘墟荆棘，乃动议倡建文公祠，祀奉朱熹，以期文风复兴。祠内建魁星楼，并重建鳌水书院。这两座建筑后来遭受损毁，这次踏访中可惜见不到了。
文祠兴建后，琅琅书声再起，带动了古卫城的文风丕振。这里举两个例子，东西向中轴线老街的中亭（观音亭）霞源陈家进士陈棨仁，老街西门外林家贡生林登宾。霞源是永宁的老商号，陈棨（qǐ）仁虽然小时候即随其父迁居泉州西街象峰巷，但陈家与永宁的往来仍很密切。陈棨仁曾应乡人之邀，为观音亭题撰楹联。清同治年间，陈棨仁中进士点翰林，在京城短暂为官后，即辞官归来，在厦漳泉等地长期执教，曾担任清源书院山长，垂暮之年参与筹办泉州府官立中学堂（泉州五中前身），短暂担任学堂总办。
清末贡生（副榜举人）林登宾对永宁的贡献更是了不起。他是一位开明士绅，早年开设私塾，兼行医。科举废后新学兴起，1901年林登宾在西门外林氏祠堂创办行实小学，开启了一个家族百年兴学的传奇。1916年，林登宾支持女儿林朝素创办竞新女学，从集美学校毕业返乡的林朝素果敢地开晋江女子学校之先河。1928年，林朝素与泉州古城孝友街的旅菲华侨教师李根香结婚，1931年9月李亦园在永宁出生。
亦园先生的童年是在永宁度过的。他随母亲林朝素住在行实小学，又常跟随行医的外祖父林登宾下乡，得以接触不同阶层的村民、渔民。先生晚年回忆，这对他后来从事人类学研究能够较快进入角色，竟也是有裨益的。亦园先生于抗战时期离开永宁回到泉州古城祖母家中，1948年从培元中学毕业，考入台湾大学。而后，亦园先生成长为蜚声中外的人类学家。他不仅是学术大家，也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1961年至2000年，亦园先生从事高等教育整整40年，其间还于1984年在新竹“清华大学”主持创办人文社会学院，并任院长6年。1989年，亦园先生首次回到祖国大陆，在泉州与母亲林朝素相泣而聚，并回到永宁祭拜外祖父林登宾。在此前后，泉州市政府授予林朝素一家“教育世家”称号。
行实小学在解放初期与其他几所私立小学合并成为公办的永宁中心小学，以后当地政府又创建永宁中学。林登宾的儿子林铁瑛、儿媳卢文理在行实小学、永宁中学执教了一辈子，承前启后地传续着家风。改革开放以来，林铁瑛夫妇的儿子、旅菲华侨卢祖荫（过继给其舅父）为重兴祖父创下的行实基业，回到永宁先后创办行实幼儿园、复办行实小学，在石狮市区创办一所学校，涉及从小学到初中的教育，今年9月又新增开办高中教育。如今已年近九旬的卢祖荫先生30多年来孜孜不倦地在家乡举办涵括幼儿园、小学、中学的教育，将家族兴学发扬光大。
林登宾开基的这一显赫的教育世家，至今仍在延续着家族兴学的荣光。由于王铭铭教授的提议，临时增加踏访由费孝通先生题写园名的行实幼儿园，在园内的林登宾纪念堂，中外学者们参观了林登宾、林朝素、林铁瑛、李亦园、卢祖荫三代人的兴学事迹。而陪同参观的园长已是其家族第五代了。
不经意的一个踏访插曲，却勾起了我对久已仰慕的行实家族的再度关注。士绅林登宾是一位卓有贡献和影响的教育家，他开创的行实教育事业已传承超过两个甲子，已然成为永宁乃至石狮、泉州的一个文化符号。以林登宾为代表的士绅阶层，与古卫城里军户、商家、居民不同社群之间的相互关系，也许是值得探讨的。由卫学而文祠而新式学校，在卫所制度烟消云散之后，一个士绅家族蔚成文风不坠的教育世家，似乎昭示以文化成的历史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