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秀

清晨六点半，我行走在小城的秋天里。

谁说闽南的秋天降临是悄无声息的？闽南的秋天，一来就大张旗鼓，声势浩荡。

最敏感的，莫过于楼下的桂树。树上密密匝匝挂着的，地上细细碎碎铺着的，都是金黄色的花朵。风是甜的，长了脚一般跑来跑去，搅得整个小区又温柔又热烈。触须同样敏锐的，是上了年纪的阔叶榕。焦黄焦黄的叶片，一片一片从树上坠落，像怀旧的信笺，在草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适合在上面写相思吧。我从甜蜜和怀旧中走过，没来由地生出绵密的踏实。这种踏实，源自秋风中的老树，它们盘根错节的枝干，像粗壮有力的双手，将林荫道揽进怀里去。桂花树也好，阔叶榕也好，其实都像人一样，被光阴浸泡久了，出落得宽厚又温暖，吐故纳新和举手投足间，渐渐有了宽容与担当。

小区门口有个菜摊，每日清晨六点摆摊，八点收摊，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此刻那些菜，都是时令菜。胖胖的莲藕、肥肥的萝卜、长长的豇豆、青青的莴笋……一眼看去，像堂种类丰富、色彩明艳的生物课。卖菜的中年女人剪着短发，皮肤黑红黑红的，眼睛明亮明亮的，笑声哗啦哗啦响，说话声像玻璃球倒在了丝绸上，很好听。我挑菜拣瓜，她都不恼不怒，有时付完钱，还要抓三五根葱苗往我袋里塞。我第二次到她摊上买菜，她就记住了我家无葱不欢。

其实不只是我，小区里很多住户早就看出来，那些鲜嫩欲滴的菜并非真的出自女人的手，不过是她从附近的农户那里盘过来卖的。可是谁都不曾揭穿她，也谁都爱找她买菜。大约因为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抑或因为女人，我们总能及时吃上品种多样的时令菜。原来，人在老树下往返久了，也有了一颗知足宽容心！

小区转角有条内沟河。久日无雨，河流很瘦，却有清凌凌的水，鱼儿成群结伴地游来游去。河岸种了垂柳，还长着闽南最寻常的三角梅。三角梅却不寻常，尤其过了节气白露，河岸防护栏被它肆无忌惮地占领了，原本清瘦的河流，仿佛跟着波澜壮阔起来。我喜欢沿着内沟河畔的人行道走。人行道上也站了两三个人，一动不动地，在看河，在看花，在看河里的花。原来是倒影啊——河岸上的花，都开进水里去。风一吹，花在涟漪里游动，像五彩斑斓的鱼！

过了河上的桥，才到菜市场，可我总要慢下脚步，在桥上停留一会儿，再一会儿。桥并非古桥，却谦卑地弯着腰，一边接着老旧的建筑，一边连着崛起的新楼。从桥的这头望向那头，不过十数米，却像历史与时间的纵深，守护着人们稳稳的幸福。我一直喜欢桥，它是光阴流逝最翔实的记录者，接纳了从桥上走过的每一个人，或贩夫走卒，或引车卖浆者，或风雪夜归人……此刻这座桥，或许因为浓浓的秋意抚过，也许因为人声尚未鼎沸起来，温顺了许多。真好！难怪诗人卞之琳要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真好！清晨六点半，朝霞未散，凉风不燥，车流稀少，来往的行人，神情松弛，步履缓慢。再过一小时，这条路上便会车马喧嚣，来往不息的，都是送儿郎上学的家长。但此刻，他们都和我一样，左手菜蔬，右手肉蛋，间或提溜一些早餐。我们擦肩过，相熟不相熟的，都会友好地向对方点个头、微微笑！流光容易把人抛，我们且用愉悦、平和和自在，和内心的自己问声好！而后看着天边渐渐消散的朝霞，冰淇淋一样融化在秋风里，催着人赶紧归家。

甫进门，七岁半的小姑娘扑过来，说：“妈妈你真香！”只见她抓着我刚换下的鞋子，说，“妈妈，你看秋天的星星，都落在了地上。”我吃了一惊，瞥一眼地上，是粘在鞋底被我带进门的桂花。噢，原来清晨六点半，秋天藏在簌簌落下的桂花里，又跟着我看了一路好光景，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