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年捕鱼捉蟹。新鲜的大尾的卖掉后,总会剩些没人要的。这些东西煮一煮,就是家里配糜(粥)的“杂鱼咸”。
这杂鱼咸里,无奇不有,有名的:巴浪、赤九、象耳、秋哥、白力、红斑、土过、鹦哥、狗鲨、金钱仔、丝丁鱼、打铁婆等,还有至今叫不出名头的。之外还有舍不得丢掉的海螺、狗蟳等,有够杂七杂八。
对这日复一日的“咸”,我从未有过好感,经常闹别扭。所以有时私舀一两匙白砂糖或黑糖,碗里搅搅,于我就是最美味的甜糜。若是干饭,就舀点鱼咸水,拌上猪油,也极好入口。因这怪癖,我“北囝仔”(外地小孩)的称号不胫而走。而父亲却是另一番情形。
父亲嗜酒,一天两餐,最为看重夜酌。一般烧酒配,常是花生、豆腐等。有了杂鱼咸,他会自己一个碗夹几尾,独坐一边“慢吹”。晚上不出海,喝酒少了顾忌,能喝几个小时。随着酒劲上来,酒话也跟着暴涨,天上地下、本地外地、过去现在、人情世事等等,搅得一集电视剧零零碎碎,我们看得迷迷糊糊。平素敦厚沉敛的母亲,有时忍不住凶他一句:淋酒(喝酒)配话。
父亲确实健谈。厝边头尾,有他在的地方,旁边总少不了一众侃客,男女老少皆有。他干活也是公认的好手。每天少不了两项:下海、起厝(建房子)。他做工细致严谨负责。大家都信他,找他。所以尽管没日没夜地做着,却似乎永远干不完。只是看似坚毅果敢的人,酒喝麻的时候,会向母亲诉苦:哪里酸哪里痛,等一下帮忙抹抹药。
父亲的手是没法涂抹的。活儿天天有,手皮开了,照样抱砖扛石;肉绽了,依旧摸灰抓土浸水……一双肉做的大手,远未经过岁月的雕琢,却早被重粗活折腾得不成样子了。但也正是靠着这双俨如老榕树皮包裹的粗手,我们家才能由两房的石板房搬到两层半的洋楼……
就是这双粗手,魔术般能把黄豆变成豆豉。煮杂鱼咸时,勺些豆豉下去,似乎腥味不再浓了。倒上两三滴酱油,原来白晃晃的杂鱼咸,披上了一件酱红色大衣,特显温和亲切,一下子抹掉了眼和胃的距离。之后自家栽种的葱、岛外进的姜和辣椒,也纷纷混进了杂鱼咸里。
后来,当我和小弟各带着妻小回老家过年,父亲跟以前一样,必亲自掌勺做一盘“酱油水”。红鱼、绿葱、黄姜、红辣椒、青花盘子,相互映衬,焕发迷人异彩。父亲同以前一样,独坐一角,旁边一碗碟几尾鱼,只是酒杯越来越小了……
从“杂鱼咸”到“酱油水”,名称的变化,食味的演变,不过是热爱生活的人们执着追求的结果。当出生山地的爱人,为我们摆上一盘盘酱油水时,我屡屡不住惊叹:这花样的杂鱼咸,多像父亲当年下厨的翻版啊!在啧啧吞咽的时候,在一次次享受口福的时候,我越发深切感受到,一点一点攒积起来的幸福感,与长存心底的记忆是越缠越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