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生动的表情,不是笑,也不是哭;不是喜,也不是忧;不是怒,也不是惊。
是喷嚏。
人在打喷嚏时,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也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情愿,你都会打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巨大的表情包。
有的喷嚏,是说打就打的,毫无征兆。忽然感觉鼻孔发痒,如茅草在挠,如小虫乱爬,如千军待发,闭眼,皱鼻,张嘴,“阿嚏!”声若雷霆,势似破竹,状胜飞瀑。一个响亮的喷嚏,便自下而上,由内而外,蓬勃而出,一气呵成。
这样的喷嚏,来势凶猛,只在一瞬之间。你根本来不及整理自己脸上的表情,甚至想出手遮掩一下,也是枉然。这样的喷嚏,也是最酣畅淋漓的。一个喷嚏打过了,顿觉七窍畅通,魂魄归位,何其痛快也哉。
喷嚏往往不喜独行,喷嚏之后,必有众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紧随其后,跟相亲时的大部队似的。有的人在打了一个喷嚏之后,刚讪讪一笑,对这个不速之客的惊扰抱以歉意,熟料鼻洞既然打开,更多的喷嚏紧跟着蜂拥而出,“阿嚏,阿嚏,阿——阿嚏!”若滚地雷,若连环炮,若九连鞭,排山倒海,势不可挡,气贯长虹。
这种喷嚏,颇得中国武功的精髓,唯快不破。我们往往未及看清他脸上的表演,一连串的喷嚏就打完了,只留下空气中一团雾状的飞絮。如果用慢镜头捕捉下来,我们一定能看见其人脸上表情的急剧变化。
不过,还有另一种喷嚏,会自己放慢了节奏,让人一饱眼福。
它是有前兆的。鼻子一阵酸痒,让你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你知道它来了,它在路上了。它起于胸肺,它横穿了气管,它越过了鼻腔,它来到了鼻尖,只待你张开嘴,它就喷涌而出了。你的脸,做足了表情,配合它。你看看,鼻根已经蜷缩成一团了,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了,嘴巴已经张大如盆了,颧骨上的肉已经堆成小山了,耳朵已经支棱起来了,头发已经全部竖起来了,“阿”已经率先冲出嗓子眼了。却哑了,“嚏”没有如愿喷出。恰如一个哑炮,引信“嗞嗞”烧完了,捂住耳朵等待那一声爆炸,却眼见它蔫了,没了下文。欲打而未打出的喷嚏,最有喜剧效果,所有的表情都浪费了,打了水漂。我见那铆足了劲要打个响亮喷嚏的人,终而偃旗息鼓,脸上只剩下一堆尴尬而无奈的表情。
打不出来的喷嚏,比如鲠在喉还要不畅,必打出而后快。办法是有的。有人打不出喷嚏,就鼻孔对着阳光,做仰鼻息状,果有奇效。阳光是这个世界上最痒的毛毛虫,它们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孔,毛茸茸的触须试探你,撩扰你,勾引你,使尽百般温柔的手段,只为了勾出你胸腔里的“喷嚏虫”,使你欲罢不能,不打个响亮的喷嚏不快。
没有阳光怎么办?我乡下的爷爷还有一招,用草须替代阳光。要选那种带着小毛刺的杂草,有须且柔,轻轻地探进鼻孔。我们的鼻孔里,是藏着无数“痒”的,一挠一撩,它就控制不住,情不自禁了。《儒林外史》第三十八回写道:“(老虎)一茎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里去,戳出一个大喷嚏来,那老虎倒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老虎胡子坚硬着呢,没想到戳到人的鼻孔里,也是温柔得不得了。这只老虎是被郭孝子的喷嚏声吓着了,还是被郭孝子打喷嚏时脸上夸张扭曲的表情给吓着了?不得而知,得问那只古代的老虎去。但我小时候每见有人用草逗引喷嚏,必像躲炸爆米花一样,远远地避开他,生怕那一声响雷,炸聋了耳朵,更怕见了他脸上扭乱如麻的表情,惊吓了晚上的梦。
打喷嚏时,会调动我们脸上的全部神经细胞。它不是哭,却比哭更难看,它也不是笑,却比任何笑都夸张;它不是愤怒,却比愤怒更扭曲,它也不是表演,却比任何演技都搞怪。我们这张脸上,还有什么比打喷嚏时,更激情四溢,光芒万丈?如果说我额头上的皱纹是岁月留下的印记,眼角的皱纹是情感留下的痕迹,那么,我鼻梁上的皱纹,就一定是打喷嚏留下的记忆了。
“阿嚏!”且由我再打一个酣畅淋漓的喷嚏,且让我这张沧桑老脸,再次尽情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