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总觉得,等待被家长接送的孩子好似在店门口被售卖的花儿。先被买走的花儿,定要比后被带走的可爱些。
放学时,我总是第一个挤破密织如网的人群奔向阿公的三轮车,一骨碌翻进车,攀着他的肩膀站起来,特别要面露骄矜地朝校门内的同学看上一眼,而后才轻拍阿公光光的头顶大喊一声:“我们回家啦!”阿公就带着笑声蹬着车儿带我回家。
我是小学二年级时被母亲送到阿公家的。初到乡下,想家时,总会跑到人迹罕至的巷口街角蹲着默默流泪。有次我正在巷口发呆,倏地听到咳嗽,阿公来了。回头看时,我就把脸上的忧郁改了一副轻快的面色,怕被他看见了。我轻唤他一声“外公”。他似是生气起来:“什么外公,我才不是外公。你喊‘阿公’。”我仰头望着他,阳光随着他头部的摆动跳跃起来,莫名地好笑。于是我笑了。他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拉我到三轮车边,把我抱到车里。
阿公蹬起三轮,一路唱着红歌。一阵带着野花气息的和风,轻抚着我流完泪的脸。我犯了困,身体沉醉似的酥软起来。我轻轻靠上阿公的背说我困了,远处摇摇晃晃的小屋逐渐发黄。
阿公还在继续唱着。荒腔走板,十分难听,但我还是靠着阿公的背睡着了。
每日傍晚我们爷俩总要抢着喝完红薯粥奔到电视前赶着看节目。我说看动画片,阿公非要看抗战片。于是我们进行了很多争抢遥控器的较量。剪刀石头布、猜硬币、打字谜……玩了个遍。我气运佳,几乎一贯都是我得胜。
最终我还是会让着阿公。抗战片并不枯燥无味。我和阿公会并排瘫坐在有靠背的小木椅上聊剧情,看到情绪激动时我们甚而会站起大喊大叫。
小学五年级时我离开阿公回到城里。母亲把我送到一所私立小学,那里的学生比昔时农村小学的人要多得多。
放学时我不再是那人群中的急先锋了。在稠人广众之中,我感到了孤独。
小升初考试时,母亲给了我一枚红色的徽章,说是阿公去井冈山给我捎来的。我愉快地给阿公打电话。阿公说这是他在景区买的,特地强调是革命烈士留下的,让我爱惜。我知晓阿公被骗了,但我很珍重这徽章。我也的确考了一个很好的成绩。
初一下学期,母亲说阿公得病了,我很是担忧,下了晚自修就回寝室给阿公打电话。我初一那年的六一节,是我最后一个儿童节。我一整天都在和同学疯玩。那天晚上,我整夜哼歌,直到睡去。
次日早操时,班主任没让我下操,只是说让我到校门口等待母亲接我回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收拾好书包站在校门口踱步等待。
母亲来了,她轻轻说阿公走了。
我怔愣了半刻,和书包一起坐到了地上。母亲把我从地上拽起,把我带进车里。
我回到了阿公的家,躺倒在阿公睡过的床上,蜷缩起身体。我忽而觉得好困。
天气晴朗。我好像在摇晃的三轮上,枕着阿公的背,睡下。单调的车轮声,一声声断断续续地飞到我耳膜里来,阿公的歌声隐隐约约地浮在空气里,风带着野花的气息吹到我脸上。我说阿公你唱歌真难听,阿公还在继续唱着……
(作者系泉州籍,现为常州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