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资悦
我一直想不通,外婆八九十岁了,怎么还是个“双面”小老太。
在外人眼里,她是个精致的小老太。她爱花,常常背着手站在小区花园里,看路边盛放的小野花。直到有熟人经过的时候,她将右手从身后掏出来,缓缓地举到胸前,像领导人一样招手。
每年过年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买很多年花,跟她一般高的桃花、形似蝴蝶的兰花、花期长达十几天的红掌。元宵一过,返工返学,这些花没人要,开始在小区里流浪。外婆心疼这些花,把它们搬回家。即便有的枝枯了,她也把花盆洗得干干净净。早上出太阳的时候,阳光灌入花盆里,便装满了金子。
但在我眼里,外婆并不爱花花草草。我经常会买一些种子或花苗。我在家的时间不多,只好委托外婆做花园的管理人。可每次等我再回家的时候,这些曾经活过的生命,都消失了。有的时候,甚至不曾存活。
她借口很多——天气不适合、土不够肥沃、这里晒不到太阳……我是不信的。我细细观察了一番,终于发现了她露出的马脚。
她不常浇水,想起来的时候就去花园里瞅一眼。换上塑料拖鞋,猫着腰,举着数米长的水管,先是朝着最近的茶花树浇水,有一株茶花很奇怪,半边枯枝半边开花,不知道和浇花的方向是否有关。然后是黄皮树和荔枝树,结过的果子都被鸟偷走了。最后她关上水龙头,用管子里剩余的水去浇四季桂。四季桂是我家最给面子的植物,细枝镶嵌进蓝天,桂花树下是门前的小路。膨胀的花蕾,开得正好。有时一闭眼,即刻回到那条小路。
她也不给这些花草施肥、打农药。不长花苞、不结果,好不容易长出来几片翠绿的叶子,都被虫子咬得面目全非。虫子比果肥了。
修枝剪叶更是不去弄的。我笑话她,你是个生物老师,怎么不把知识运用到实际中。她不语。园子里有好几盆三角梅,这种花耐旱,生命力强。一段时间不浇花,依然可以生长得很旺盛。有一次我去看电影,影片里出现了一只多手多脚的怪物。我说,我家的三角梅就长得像这样,肆意妄为、野蛮生长——只会长枝丫,不打花苞。和无人打理的杂草一样,爬满了花园里的各个角落。
外婆的房间就在花园旁。下雨天,她就待在房间,摇着椅子看窗外。雨声呜哇,雨珠打得花草东倒西歪。得益于满园叶子,花园泛着墨绿的光。那时候我觉得,她看着自己的杰作,定是心疼的。现在我想,她会不会欣喜更多,因为又省了一次浇花的功夫。
我拿这个“双面”小老太没有办法,不得不常打电话回家。我得提醒外婆,刚种下去的那株百合花得要缓苗几天,柠檬树招虫子记得要喷些农药才好。她总是搪塞我,耳背是最好的借口。但这不妨碍她开始自己的话题。她问我,最近过得还好吗,一个人在外地要照顾好自己。
我好像懂了,她为什么要当个“双面”小老太。她怕我不打电话回家,怕自己的挂念放在心里,怕有一天我会忙起来忘了她。谁的记忆不是个大口袋呢。不费尽心思地装进去些什么,很快就要枯瘪了。
记忆里,先是关上一盏灯,然后开始一片一片地黑了下去。竭尽全力去翻找开关的时候,会看到时间狡猾地站在高处,笑嘻嘻地看着我们。难怪外婆要当个“双面”小老太呢。
我想,又该打电话给外婆了,天气转变,花草要更细心照顾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