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鸿
阅读多年,遇见感兴趣却又读不进其作品的作家或学者时,我常常另辟蹊径,看看有没有与作者有关的奇闻轶事可以品鉴一番,或可一窥作品之外的某些神采。有完整的传记可读,亦未尝不可。绕了个大圈再回归主题,看似费时,实则是必要的背景了解。这其中,“痴”字是绕不过去的。既遇见了痴,不仅不能轻易跳过,还必须停下好好品鉴。痴源于何处?是家庭熏陶还是天生使然?痴的动力生于哪段经历、哪次遭遇?痴的目标或理想指向何处?若有人费心编一部《文学史书痴闲话》定是既有料又有趣的。
自现代印刷术大踏步发展让书籍广泛普及以来,文学史实可以被视为作家的书籍痴迷史。如此论断虽无学理可循,却有情理可依。不嗜书,何以写出佳作?嗜书痴书如果只是一时的冲动,写作早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何以成就等身著作?岂能留下经典?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家哪个不是地道的书痴?鲁迅走到哪座城市,就在哪个城市的书店留下足迹。在广州,他当起书店股东。在上海,他与内山书店的情谊岂是三言两语讲得清的?上海徐汇区武康路113号是巴金故居,故居的一楼二楼均存有先生大量藏书,而这还是在巴金往北京、成都、泉州等地捐赠许多后留下的。不难想见其个人藏书规模之巨。
清人袁枚有诗云:“老妻怕我开书卷,一卷书开百事忘。”为何会百事忘?因为“手把陈编如中酒,今人枉替古人忙”。原来袁枚一书在手即如杜康下肚沉醉不知归路。如此一来,痴是自然的了。关键还迂。替古人再怎么忙不也是瞎操心吗?老妻非痴书之人,发几句牢骚实在正常。痴之余还迂更显其痴之不可救药。袁枚刻画生活情境,亦流露自家爱书性情,说到底还是一副自得其乐、乐不可支的模样。可以想象老妻就是在日复一日的怕中度过的,谁让她嫁给书痴呢?
这首《遣兴杂诗·其一》每读一次,便乐一次,尤其是读至“一卷书开百事忘”一句仿佛笑穴瞬间被点开。正襟危坐落笔行文时是严肃的,进入思考之状态非投入不可,而把玩书卷并因之而荡漾开来的种种趣味是值得再三品鉴的。闻一多曾有雅号“何妨一下楼主人”,因其在西南联大授业时期,常独居楼上潜心研读古籍,读着读着就诸事皆忘。作为新诗作者,他曾被某些老先生挖苦只会作诗没有真学问。故而,他坐得下冷板凳,潜心于旧籍典故中不忍抽身,有分秒必争的紧迫感。这是做学问的大志向,与袁枚的轻松诙谐又有不同。话虽如此,却非有对二人进行高下评判之意。
自古以来,做学问或进行创作皆非易事,若无痴作铺垫,那更是难上加难。痴迷不是兴趣,是比兴趣之境高出许多的层次或状态。它会让人克服万难专注于斯,并因之或欣喜若狂或悲伤至极。甚至可以说,他们倾情沉浸之物几乎等同于生命本身。唯有如此,投入其中的忘我状态才会是日常的主旋律。
与他们在文学创作上的苦心孤诣相比,其爱书之痴迷或许离普通读者更切近一些。现代人并非不痴,痴于美食、旅游、炒股甚或痴于某项技艺,因痴而成名成家者比比皆是。并非这些痴不可取,只是相较而言,文学家们痴迷的底色可能略有不同。痴而有没有成就是一回事,痴而后因看不到前景或希望半道舍弃又是另一回事。甚至可以说,后者不是真正的痴,只是空有痴之名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