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老家,每逢重大的传统民俗节日,主人家都要蒸糕蒸粿,以示虔诚和隆重。家乡的糕,指的是大扇糕;粿,就是九层粿。在那喝麦糊吃番薯的“瓜菜代”,一屉九层粿,足足可以让我们痛快十来天。
母亲是蒸九层粿的好手。蒸粿前,她会称一些自家种的晚米和糯米,按照一定比例掺和在一起,浸淘一夜。第二天一早,把它们拎到旧大厝厅的石磨房里,磨成一桶白花花的米浆。回家后,再往米浆里加入适量的硼砂和明矾。母亲说,加硼砂能使九层粿更有韧性,更具口感;加明矾则是为了控制九层粿的酸碱度。接着,她往大锅倒入清水旺火烧沸,抱来老竹作的大笼屉,先在底部中间交叉埋放四根筷子粗的麻绳,从屉底延伸至屉沿,母亲说这是个小诀窍,目的是更好地通气。之后才铺上炊布,盖上笼盖将笼屉预热。
一会儿,烟气渐渐冒出。母亲打开笼盖,用鲎勺舀约九分之一的米浆,淋入屉内,加盖改文火蒸约九分钟,打开笼盖,此刻粿面已凝结。母亲拿起一把刷子,麻利地在粿面抺上一层熟花生油或猪油,这样可以让粿层层次分明。接着,再舀入与上一层一样多的米浆,依法炮制,直至九层米浆完毕。最后一次要用大火蒸十五分钟,让整屉熟透。母亲说,文火蒸香,大火蒸熟。末了,出锅将九层粿倒扣在备好的大簸箕上,揭去炊布,四周再抹上一遍油。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大功告成。慢工出细活,九层粿呈半透明的淡琥珀状,晶莹剔透,如蜜如蜡,手一碰,颤颤悠悠,温润细腻,质感十足,令人垂涎欲滴。但这时候,母亲还不让吃,得先晾凉,她说:“热吃龟糕冷吃粿,鸡汤鸭汤要烫手。”
待烟气散去,在母亲的默许下,我们迫不及待切了一块,大嚼起来。软滑而柔韧,弹牙有韧性,淡淡的米香从舌尖析出,渐渐弥漫至齿间,其中还夹杂着一丁点纯碱味儿。喜欢甜口的可以蘸点白糖或蜂蜜吃,另是一番风味,可白糖和蜂蜜在当年都是稀罕物。最经典的吃法是蘸封肉汁吃,九层粿的淡雅清冽和封肉汁的浓油赤酱相得益彰,用母亲的话来形容:“差点连舌头都快吞下去。”想当年,只要有这种机会,我们总会整顿吃到饱。
我有时在想,这九层粿是谁发明的?这样费时费力的做法又是怎样被发现的?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我相信,只有人们生活在心态平和,对生活充满期待的安静时光里,才会慢慢斟酌,才享有这样不厌其烦做美食的心情。这样的食物加工也糅合了信仰、爱与责任,对人们而言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并且一代一代传承下来。
很多与九层粿同时期的一些老口味,诸如烧肉粽、满煎糕、润饼菜等等,成为古城的名小吃,而九层粿保持着它的本色,默默无闻,与世无争,至今还大多由市郊老阿婆、老阿伯推车提篮售卖。尽管如此,九层粿特有的外形和口感,以及几代泉州人对它的美好记忆,不乏购买者,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粿好何愁街头远”。我觉得,传统古早味的九层粿的品格有点类似于我们泉州人的朴素,但有力量,稳重又具灵气。
作为一名资深的“知食分子”,每每在街巷偶遇那一声“来买洪濑的九层粿喽”,我总会情不自禁寻声而去,不问价格,一买一大块,回头再割斤把后腿肉,来上一顿久违的九层粿蘸封肉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