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路口曾有家书店，开店的是个姓范的老先生，鬓角连同眉毛的末梢花白，一件灰色马甲，脊背挺得笔直。小时候我爱到书店看连环画，坐在小马扎上，捧着一本小人书能看一下午。

我奶奶和开书店的范店长是同乡，听说范店长是个文化人。包括我在内的小孩子都爱往书店跑，夏天里书店有风扇，孩子们一人拿一支雪糕，蜂拥进书店，坐在小马扎上看漫画。范店长也不赶，他戴上一副方框的老花镜，坐在柜台的高脚椅上看书。只有在孩子们吵闹起来，过分时才皱起眉头咳嗽两声。

没客人的时候，范店长会跟我们聊天。他告诉我们，鲁迅先生曾在书店见过一位热爱知识的工友，见工友实在喜欢又拿不出钱买书，就收他一块钱成本费，卖给他两本书。范店长说自从他读了这个故事后，就决定要是有困难买不起书又渴望知识的人来到他店里，他一定学鲁迅先生，低价卖书或者干脆把书送给他。孩子们纷纷起哄，说笑着想讨一两本漫画回去，他哈哈大笑。笑完了说，现在生活好喽，不会再有人进来书店，窘迫地掏出第二天的伙食费买一本书了。

上了初中以后，我去书店的次数少了。有一天我走进书店，店里没客人，范店长照例坐在前台的高脚凳上。他的儿子带着小孙子来，来的时候带了台平板电脑，诸如网络、电子书，种种新鲜的玩意儿也一并闯入这个开了几十年书店的老人的生活。书店的高脚凳相较起前台桌有点过高了，范店长平日习惯捧着书读，没什么不便，倒也没考虑过换把凳子。现在碰上平板电脑，他不敢把它抱在手里，生怕把这贵重玩意儿磕了碰了，只得把它放在桌上，俯下身好看清屏幕上的小字儿。平板上的电子书的字号有点小，他不会调，只是正正眼镜，把头埋得低些，再低些，眯着眼睛，辨认着电子书的内容。

当我帮范店长把平板的字号调大时，他显得很讶异。我打开语音朗读功能，机器朗读声便在书店里回荡。我说，这个时间人挺少啊？范店长说是啊，最近都是如此。

有人说实体书店是慢生活的一种方式。从古至今的人类文明，贯通内外的异域文化，由各自汇聚的细流汇为文字的江河跃然纸上，这一泻千里的奔腾江河却尽可收进一间狭小书店里。从前车、马、邮件都慢，在足不出户便可日行千里的今天，也许人们走进书店只是为了在城市中宁静的一隅缅怀纯净美好的慢生活。

书店要关门了。我是一段时间之后听奶奶说的。那几天，几条横幅挂在书店内外，上面写着诸如打折大甩卖之类的黑体大字。书卖得很便宜，平均买两本就要跟着送一本，零零散散的书用尼龙绳捆好打包，收拾得井井有条。后来范店长动了场手术，回来后便总是佝偻着腰。之后他亲笔写了温馨告示贴在店门上准备结束营业。

书店渐远，记忆永存。我在暑假走了大街小巷，曾经爱逛的书店有的连门面都不见了，有的竟连同所在的街区一起消失了。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回到奶奶家。我问起那个在路口开书店的范店长，奶奶说，他去年和儿子回了老家，之后也一年多没联系了。

近两年奶奶都没有回过老家。奶奶说让我明年也一起回去看看，我们还能顺道去看望开书店的范店长，不知道他这两年在做什么。

于是我说，好。

（作者系华侨大学经济与金融学院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