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满身盔甲的金属武士，中世纪欧美风，他单腿跪地，微低头，以谦卑的姿态向前向上伸出双手，要把什么物件儿呈送给谁——这是个笔托，实用与摆件双功能的工艺品。武士的双手里可以放笔、手机，或别的合适的物件儿。我的左手握住他，右手拿着锉刀，清理他身上的毛刺和凹坑。

小号锉刀的把手太细不方便拿捏，五指合作握紧，拇指主发力或食指主发力，指关节绷到发白，才能使锉刀在武士身上有效工作。武士的材质是铅锡合金，重量超过一公斤。长时间固定姿势工作，腰酸背痛自不必说，双手僵硬到像是畸形了，特别是右手手指，放下锉刀后需要缓解好一会儿才能伸展开，且一下子伸展不到平常状态。

受伤是常事，锉刀的尖头刺到左手，或右手被锉刀磨出大泡挨着小泡，戴手套也不能幸免。有时武士身上沾了我的血，我就想他会不会因此活了，站起来转身离开，去完成什么特殊使命。

不光武士需要清理，他背上的盾牌和安置他的底座都需要清理。武士用锉刀，盾牌和底座用砂纸。我即便戴了口罩，鼻子里也依然会有黑色，煤堆里出来似的。

清理好的货放在塑料筐里，几十斤重，需要挪到合适的地方，我从搬不动到搬起来吃力到搬起来完全没问题，是一个连续积累的过程。

有一次我用瑜伽练臀的方式搬，没用对核心力气，摔了一跤，货筐压在腿上，还好只蹭破了一点皮。一个员工见我搬这么重的货，开玩笑说温柔的老板娘变成女汉子了！

配件都清理好了开始装配，打胶、拧螺丝，最终检查，包装，出货。即便是这样轮番不停加班到深夜，两三天出一次货，也供不上客人销售。这个产品在市场上算是个新鲜的高档物件儿，包装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自用或送礼都很有派头。网上销售不按时出货会被罚款，客人很焦虑，一直催，催得我也焦虑。一个员工说老板娘你别急，我们一起加油。

员工们真是一群快乐的人，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开带荤的玩笑。我刚开始反感这样的玩笑，尤其觉得作为女子当自尊自爱。后来在繁忙琐碎的劳作中慢慢适应，理解了以这种方式缓解连续赶货带来的紧张疲惫感，是乐观向上的智慧。也有安静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听鸡汤文，听音乐，干活儿都带了节奏感。

实在累了，瞄一眼窗外。远处是东海，有船只往来，货船或渔船，船员各干自己的活儿。清洁工在扫落叶。赶海回来的阿婆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新鲜海货。谁家的屋顶种了青菜，主人在清理杂草，浇水……目光所及都是劳作的人。

注意力在哪里，生活的真相就在哪里，付出与收取是平衡的，没有谁可以破除这样的规律。

篆书里的“人”字，是屈膝弯腰向下劳作状，在种植或者收取，以谦卑的姿态面对生活里的种种，是自古以来人类的生活智慧。我看见一件产品最终走向客户手里的不易，看见我和员工在其中起到的不可或缺的作用，感同身受于劳作的辛苦，这让我放下傲慢心，以谦卑之态与人相处。

工业区有很多工厂，下班时间，大家三五成群结伴回宿舍或回家。都是极普通的人，各自在岗位上躬行，除了身边人再没谁知道他们的名字，就像肆意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旺盛，是大自然生机勃勃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