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爱打四色牌。四色牌闽南话叫“牌啊”。

四色牌是窄而长的长方形纸牌。牌面有“将士相车马炮卒”7种，共4色，黄红白绿。每色4张，总112张。4人组一局。

这是由中国象棋衍生而出的纸牌游戏，既益智又趣味。规则却是与象棋不同。我小时候，常见到老年人聚在一起打四色牌，锻炼手脑协调能力。

纸牌打个几次，就有残缺。几副残缺的牌挑挑拣拣，又能凑成完整一副。我常帮祖母一起整理旧纸牌。她却不喜欢我打听规则，总赶我去做作业。

祖母的三个牌搭子是固定的，都是多年的街坊。一位是对门的力阿婆，一位是斜对门的红阿婆，还有一位离得远些，是街口的满阿婆，她来我家大概要走5分钟路。阿婆们每天有很多事要忙，买菜做饭、照看孙子孙女……要凑出时间打牌，几个人捋了捋，只有每周一和周五晚上匀得开。

每到打牌日，一大早就能看到祖母脸上的喜色。满阿婆住得远些，祖母抓着电话转了7个旋钮，激动顺着电话线传了过去：“晚上打牌啊，别忘了啊，记得早点过来，六点半准时开始……”还想多说两句，看到墙上时钟的秒针快转过一圈，赶紧道别挂了。另外两位阿婆离得近，在门口大喊一句，她们就听到了，隔着窗子就能应和。

祖母个头中等，微胖，很黑。满阿婆高高瘦瘦，比祖母高半个头，黄皮肤。红阿婆个子娇小，比较圆润，肤色白皙。力阿婆有点胖，个头也不高，肤色比较暗沉。四位老人家外貌明明不相似，坐在一起打牌，可太像了。

一样花白的齐耳短发，头发都用发油抹得光亮，两鬓的头发用别针夹得贴贴的。身上的衣服都很平整，印有素色的花样。手是有点干裂粗糙的，长有老茧，带着老年斑，抓牌的手却都稳稳的。

一把牌抓在左手上，右手拇指食指一搓开，就是一把小扇子。桌上盖的牌轻轻一压，铺展开一点，像云片糕一样，不过是鸭梨皮色的。阿婆们抓牌打牌，自有节奏，牌都不整理，四色混杂着，需要时从中挑出来，也不知道她们怎么记牌，反正我是看得云里雾里。四个牌搭子手不停顿，嘴也不停，一边喊“对”“吃”“胡了”，一边闲聊各种家常，谈笑风生。

嗓门最大的两位，一是我祖母，一是力阿婆。力阿婆每次来，还没看到人影，就先听到她爽朗的声音：“我来了。”看到我都满口“阿婴啊”。我是很喜欢力阿婆的，我们家族的长辈里，从没有人那么亲昵地呼唤我。

可惜后来力阿婆去菜市场买菜，摔了一跤，倒床不起一段时日，不久就离开人世了。

牌搭子少了一人，她们也没想过再拉新人组队。有次看到祖母和红阿婆、满阿婆聚在一起打三人的局，牌太多，胡得很快，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不知谁提议，拿掉一色打。我多嘴问：“四色少一色怎么打？”祖母乜了我一眼不吭声，阿婆们也越打越没精神，牌局很快散了。后来再没见她们来过。只在有空的时候，她们仨聚坐在红阿婆家门口的石椅上聊天。

有一天，祖母说前街有个街坊家的牌局三缺一，邀祖母去，祖母有点犹豫。我鼓动她：“奶奶你去吧，你很久没打了。”

祖母去了，回来后神色有点蔫。

我问她：“新牌友怎么样？”

她闷闷的不说话。很久憋出一句：“不是那个味。”

后来祖母再也没打过四色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