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感染了风寒,咳嗽又流涕,念及我有个嗷嗷待哺的幼子需要照料,始终不肯让我带他去医院看看。两个月后,他愈咳愈烈,小诊所里的药也无济于事,他一咳嗽起来就像天边的阵阵闷雷滚动,眉头紧锁,眼眶里蓄满了两潭深不见底的泪水,莹莹颤动,仿佛蒙了风尘一般。最终,疼痛与母亲的催促终于让他松了口。
我和父亲约好下午四点在泉州市区的医院门口碰头。当天,我赶到医院时,远远就看见垂着手的父亲站在医院门口,他身体微微倾斜,仿佛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我慢慢走近后,才发现父亲眼神迷离,瘦削的脸上仿佛覆着一层薄薄的风霜。待我走到父亲面前,举手示意,他才忽地回过神来,笑容还未彻底绽开,就淹没在一阵剧烈的咳嗽里,我的心像被蜂蜇了一般疼起来。
在医院签到时,我发现预约错了日期,只好重新排队,这也让我和父亲坐在诊室外等待了两个多小时。然而,正是因为这个失误,我们父女得以心安理得地坐在一起聊天,想来,我们大概有十多年不曾这样久坐闲聊。父亲性格急躁,我从小不常与他亲近。成家后,我忙于工作与家事,偶尔回娘家,大多在厨房里与母亲扯些家长里短,父亲往往只是跟我打个照面,说上两句,便带着外孙出去玩耍了。
父亲静静地坐在候诊室的铁皮椅子上,湿热的空气缓解了他的咳嗽,他弓着背,右腿搭在左腿上,双手前伸钩住膝盖。我无意中碰触到父亲手上嶙峋的筋骨,突然觉察到亲人的老去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记忆里父亲的这双手是宽厚温暖的,它曾牵着我走街串巷,扶着车把教我骑自行车,拿笔在我的作业本上画一只小老鼠……当然,父亲也用这双粗壮的大手教训过我。父亲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些陈年往事,这些故事我早已熟稔于心,年轻时的父亲喜欢大声说话,高谈阔论,但此时他的声音素净,褪尽了年轻时的锋芒。我同父亲分享孩子们的成长,他和颜悦色地点头,叮嘱我孩子成长要多些耐心,不要打骂他们。
我陪父亲做了一些检查,父亲的笨拙与迟缓惹得年轻护士一顿气势汹汹的责难。我担心父亲会暴跳如雷,抑或一走了之,然而,父亲只是抱歉地笑了笑,一再尝试,仿佛一个认真完成作业的小学生。岁月的手里有一把雕刻刀,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的不仅是父亲的容颜,还有他的脾性,只是我步履匆匆,太少去了解与理解父亲,忽然在这一瞬惊觉他身上的变化,才会被这岁月的回马枪杀得措手不及。
拿完药,我和父亲并肩走出医院,一阵风吹来,他又剧烈地咳嗽。父亲坐上电动车,挥手同我告别,他的身影在我的眼波里逐渐远去,但是他的咳嗽声却依旧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边。我逆着风,喉咙有些哽咽,我多么希望这个温暖的初夏,能让父亲的身体快点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