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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6月20日

大 伯

□周芳芳

我的布衣柜的一个脚下,曾经很短暂地垫着一本《新华字典》。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我房里的布衣柜,有个脚不堪重负折了,矮了一截。布衣柜不同于木衣柜,骨架是一根根空心不锈钢管,材质很薄,承重力较差。“底盘”本来就不够稳,又“四缺一”,立马就摇摇欲倒。我和祖母在家里搜罗了些物什垫上,都不理想,不是太高就是太低。正苦恼,我瞥见书桌上的字典,拿来一试,厚度刚合适,布衣柜重新站稳了。

这本1990年版的《新华字典》,从表兄表姐那儿传到我手上时,蓝绿色的封皮已经残破,内页泛黄,纸张缺损,书脊用透明胶带粘着,勉强支撑着没散开,我每次使用都得小心翼翼的。

虽然它很破旧了,我还坚持用着,看它被冰冷的地板和肥重的衣柜挤压蹂躏着,觉得有些不妥,又没有其他办法。决定暂且过渡下,隔天去街上找块合适的砖头,再把它换出来。

晚饭后,大伯突然回来了。

大伯并不是每天都回来。一年多前,他在离家十几公里的工业区里办了个厂,做工艺品出口,还在起步阶段,要抓生产赶订单,忙的时候,一个月都回不来一次。

大伯是祖父母的长子。祖父过世得早,留下祖母和六个子女,那时大伯十三岁,高小毕业。之后一家子的重担,便靠他慢慢地挑起来。他的个头越长越高,眉心却越蹙越紧,以致眉间刻着重重的“川”字纹。在我印象里,大伯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很严厉,令人敬畏。

他当然也有神色轻松的时候——喝酒和看书。

他每天要独酌三顿,早午各二三两白酒,晚上多些。配菜极简单,常就着煎豆腐和鱼,或者祖母腌制的酱瓜。有时他与人对饮,闲聊中能听得他说:“我十三岁就去当学徒。”当学徒之后的事,从不吹嘘,也无怨恚。祖父过世时仅有的八平方米小屋,是如何扩购到八十平方米,又是如何盖起四层楼房。这中间的激流与暗涌,通通不提。

他看很多书,办公室里的书柜,排满两面墙,书籍分门别类,贝联珠贯。他看书很杂,经管、文史、名人传记,融汇东西。他的书都很新,爱护得紧,寒暑假时我去他工厂里玩耍,书会任我借阅,但总提醒不要弄脏弄皱。我曾以为那些书他没有全看,然而每次随意抽取翻阅,里面都有批注。家族聚会,兴致来的时候,他也会与我们这些小辈分享他在书中拾得的趣味,都是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我和祖母住三楼,上了楼,得先经过我房间,再到祖母房间。那时,我正好也在祖母房里。大伯径直走了进来,心情不错的样子。他说刚赶完一笔订单,抓紧回来探望下祖母,问过祖母身体近况,也照例了解下我的学习,就起身离去。

他走出房门仅一瞬,隔壁房间就传来推移重物的闷响,紧接着是房门被甩上的撞击声,随后就到听到“咚咚咚”下楼声。

我心里暗叫不好,有些预感,与祖母面面相觑后疾步到我房间。果然原本立于门边的布衣柜移了位置,而衣柜脚下那本字典端端正正放在书桌上。此时楼下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大伯开车走了。

那天过后我忐忑了好一阵子,等着大伯的诘责,内心演练过各种借口和理由,但他始终未再提及此事。

后面的几年,他对我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从未有过一句重话。我的学业他是很关心的,大考发挥得不错时,他比我父亲还开心,每次都给奖励。有些时候他也对我说:“你大伯我十三岁就去当学徒……”那几次他似乎还想多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大伯与祖父一样,在壮年的时候得了绝症,那年我读高一。临终前,他虚弱地叮嘱我:“好好读书。”当时我顾着哭,却永远记住了他说的话,还有他最后握住我手的力道,很轻,也很重。

很多年后,我在一次次的回忆里,慢慢理解了他欲言又止的遗憾。大伯也曾有一本字典,因为家庭放到了一边,那一年他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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